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
霖生回來告訴曼桢,曼桢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
這沒有别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
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
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
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
曼桢覺得非常不過意。
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于遭難的人特别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鉗制着。
這是她來後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隻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别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支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
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确定了。
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
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的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争吵,争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
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
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别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盡早地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并沒有别的話,署名也隻有一個”桢”字。
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别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沒有回來。
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桢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子的筆迹,後來見到曼桢,就猜着是她,再也沒有别人。
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
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
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
”沈太太點頭不語。
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給他看見”。
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桢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
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确定。
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
她心裡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别處聽到她遭遇到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
她躺在床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隻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裡人截留下來了。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
隻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複原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
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
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于心不安。
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裡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
她聽見那人說,他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買了兩張鋪闆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
曼桢把她剩下的一些錢交給他,作為夥食費,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将來找到了事再慢慢地還他們好了。
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在家裡養息着,曼桢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筆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裡子,交給弄口的裁縫店,替曼桢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也沒有。
多下的錢金芳仍舊還了她,叫她留着零花,曼桢拗不過她,也隻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桢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隻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
曼桢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隻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桢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複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
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替她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上海的話。
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些。
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曼桢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
”曼桢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
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
”曼桢哦了一聲,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
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
曼桢倒疑心是走錯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
這是我妹妹。
”曼桢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她補習算術的那個女孩子。
那女孩子和她含笑點頭,曼桢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
”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他便頓住了沒有說下去。
曼桢看他那樣子,心裡就有些疑惑,想着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
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
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讪着和叔惠的妹妹說話。
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
叔惠見她走了,便去關上了門,他靠在門上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樁事情。
别的朋友面前我都不說了,告訴你不要緊——我預備到解放區去。
”曼桢不由得吃了一驚,半晌方才輕聲道:“現在好走麼?”叔惠道:“我想總有辦法。
”曼桢望着他微笑道:“還是你行!”叔惠笑道:“你先别誇獎,也許我結果還是吃不了苦跑回來。
”曼桢想起從前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他那些疙瘩脾氣,又那樣愛漂亮,她不禁微笑了。
但是她說:“我相信你不會的。
”
她又問他父母可知道他去,叔惠道:“我母親我預備暫時瞞着她,我叫我父親等我走了之後再告訴她。
現在我就跟她說是到北方去做事。
其實這也是實話,我到那邊去也是一樣做事,不過工作得更有意義一點就是了。
”曼桢點了點頭,卻歎了口氣,道:“我真是羨慕你。
叔惠便道:的話,那就可以把她的過去永遠丢在後面,不必顧慮到他家庭方面的問題——這也并不是逃避,她本來是無愧于心的,她不過是怕他為難罷了。
她隻管呆呆地想着,叔惠見她不作聲,他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她一向家累很重,大概是走不開,他也就沒往下說了。
曼桢見他老沒提起世鈞,心裡覺得很奇怪。
不然她早就會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
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讪着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
”
曼桢笑道:“怪不得呢,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
她以為這樣說着,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并沒有接這個茬。
曼桢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