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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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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天一早走。

    ”曼桢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希望托你給我找事呢。

    ”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桢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

    ”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随口說是傷寒。

     說了半天話,叔惠始終也沒提起世鈞。

    曼桢終于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 曼桢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

    ”話說到這裡,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了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煙。

    曼桢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邊,帶笑問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

    他結婚了,就是前天。

    ”曼桢兩隻手揿在窗台上,隻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見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還以為你一定知道呢。

    ”曼桢笑道:“我不知道呀。

    ”她的嘴唇忽然變得非常幹燥,這樣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來了。

    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隻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結婚了。

    你也看見過她的吧?”曼桢道:“哦,就是上次我們到南京去看見的那個石小姐?”叔惠道:“嗳。

    ”他對于這樁事情仿佛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桢當然想着他是因為他曉得她和世鈞的關系,她卻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郁,因為翠芝的緣故。

     曼桢再坐了一會,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攪糊你了。

    ”她站起來告辭,叔惠留她在那裡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

    ”叔惠說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那邊去并沒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現在也是暫時住在朋友家裡,所以也隻好算了。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

    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将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

    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别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

    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隻能下來自己走。

    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

    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杠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

    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闆上。

    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

    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闆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

    她隻管背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地向水上望去。

    不管别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

    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裡糊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

    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

    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麼過去的。

    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地活下去了。

    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裡教書,待遇并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

    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裡去。

    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

    楊家他們隻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隻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裡簡直不出大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

     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

    就把她的住址告訴了她母親。

    曼桢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着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

    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裡去。

    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

    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裡等候着了。

     顧太太一看見她就流下淚來,曼桢隻淡淡地叫了聲”媽”。

    顧太太道:“你瘦了。

    ”曼桢沒說什麼,也不問他們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家裡情形怎樣,因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裡養活着他們。

    顧太太隻得一樣樣地自動告訴她,道:你奶奶這兩年身體倒很強健的,倒比從前好了。

    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畢業了。

    你大概不知道,我們現在住在蘇州——”曼桢道:“我隻知道你們從吉慶坊搬走了。

    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

    ”說着,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顧太太歎道:我說了,回頭你又不愛聽,其實你姊姊倒也沒有壞心,是怪鴻才不好。

    現在你既然已經生了孩子,又何必一個人跑到外頭來受苦呢。

    ” 曼桢聽她母親這口吻,好像還是可憐她漂泊無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個現成的姨太太,她氣得臉都紅了,道:“媽,你不要跟我說這些話了,說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氣。

    ”顧太太拭淚道:“我也都是為你好——”曼桢道:“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

    那時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樣跟你說的,你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在家裡那些時。

    他們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時候要是早點送到醫院裡,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點把命都送掉了!”顧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

    我也是因為曉得你性子急,照我這個老腦筋想起來,想着你也隻好嫁給鴻才了,難得你姊姊她倒氣量大,還說讓你們正式結婚,其實叫我說,你也還是太倔了,你将來這樣下去怎麼辦呢?”說到這裡,漸漸嗚嗚咽咽哭出聲來了。

    曼桢起先也沒言語,後來她有點不耐煩地說:媽不要這樣。

    給人家看着算什麼呢? 顧太太極力止住悲聲,坐在那裡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語地道:“孩子現在聰明着呢,什麼都會說了,見了人也不認生,直趕着我叫外婆。

    養下的時候那麼瘦,現在長得又白又胖。

    ”曼桢還是不作聲,後來終于說道:“你也不要多說了,反正無論怎麼樣,我絕對不會再到祝家去的。

    ” 學校裡當當當打起鐘來,要吃晚飯了。

    曼桢道:“媽該回去了。

    不早了。

    ”顧太太隻得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我看你再想想吧。

    過天再來看你。

    ” 但是她自從那次來過以後就沒有再來,大概因為曼桢對她太冷酷了,使她覺得心灰意冷。

    她想必又回蘇州去了。

    曼桢也覺得她自己也許太過分了些,但是因為有祝家夾在中間,她實在不能跟她母親來往,否則更要糾纏不清了。

     又過了不少時候。

    放寒假了,宿舍裡的人都回家過年去了,隻剩下曼桢一個人是無家可歸的。

    整個的樓面上隻住着她一個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間屋裡去,但是實在冷清得很。

    假期中的校舍,沒有比這個更荒涼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沒事做,坐着又冷,就鑽到被窩裡去睡中覺。

    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兒,睡得人昏昏沉沉的。

    房間裡灑滿了淡黃色的斜陽,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舊繩子,風吹着那繩子,吹起來多高,那繩子的影子直竄到房間裡來,就像有一個人影子一晃。

    曼桢突然驚醒了。

     她醒過來半天也還是有點迷迷糊糊的。

    忽然聽見學校裡的女傭在樓底下高聲喊:“顧先生,你家裡有人來看你。

    ”她心裡想她母親又來了,卻聽見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絕對不止一個人。

    曼桢想道:“來這許多人幹什麼?”她定了定神,急忙披衣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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