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
她撥了号碼,曼桢就走開了,到後面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裡來送她出去。
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下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慕瑾,叫他直接到館子裡去。
她走後,曼桢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裡,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
她心裡想慕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裡,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
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别後這幾年來她的經曆,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聯系,和慕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幹。
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像是永遠隐藏在她心底裡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着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着覺了。
那天天氣又熱,下着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扇着扇子,反而扇出一身汗來。
已經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裡的女傭睡得糊裡糊塗的,甕聲甕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桢忽然靈機一動,猜着一定是慕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撚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
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那人穿着雨衣站在後門口,正拿着手帕擦臉,頭發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燈光正照在他臉上——是慕瑾。
他向曼桢點頭笑道:“我剛回來。
聽見說你住在這兒。
”曼桢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湧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裡的淚光。
她立刻别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
進了房,她又搶着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着這背身去鋪床的時候,終于把眼淚忍回去了。
慕瑾走進房來,四面看看,便道:“你怎麼一個人住在這兒?老太太她們都好吧?”曼桢隻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們現在搬到蘇州去住了。
”慕瑾似乎很詫異,曼桢本來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預備告訴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見慕瑾這樣熱心,一聽見說她住在這裡,連夜就冒雨來看她,可見他對她的友情是始終如一的,她更加決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訴他。
但是有一種難于出口的話,反而倒是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傾心吐膽地訴說。
上次她在醫院裡,把她的身世告訴金芳,就不像現在對慕瑾這樣感覺到難以啟齒。
她便換了個話題,笑道:“真巧了,剛才會碰見你太太。
你們幾時到上海來的?”慕瑾道:“我們來了也沒有幾天。
是因為她需要開刀,我們那邊的醫院沒有好的設備,所以到上海來的。
”曼桢也沒有細問他太太需要開刀的原因,猜着總是因為生産的緣故,大概預先知道将要難産。
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醫院裡去了,現在這兒是她母親家裡。
”
他坐下來,身上的雨衣濕淋淋的,也沒有脫下來。
當然他是不預備久坐的,因為時間太晚了。
曼桢倒了一杯開水擱在他面前,笑道:“你們今天有應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錦江吃飯,現在剛散,她們回去了,我就直接到這兒來了。
”
慕瑾大概喝了點酒,臉上紅紅的,在室内穿着雨衣,也特别覺得悶熱,他把桌上一張報紙拿起來當扇子扇着。
曼桢遞了一把芭蕉扇給他,又把窗子開了半扇。
一推開窗戶,就看見對過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燈,慕瑾嶽家的人想必都已經睡覺了。
慕瑾倘若在這裡耽擱得太久了,他的太太雖然不會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說不定要說閑話的。
曼桢便想着,以後反正總還要見面的,她想告訴他的那些話還是過天再跟他說吧。
但是慕瑾自從踏進她這間房間,就覺得很奇怪,怎麼曼桢現在弄得這樣孑然一身,家裡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許是為了節省開銷,沈世鈞又到哪裡去了呢?怎麼他們到現在還沒有結婚?
慕瑾忍不住問道:“沈世鈞還常看見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見了。
他好幾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
會,又說了一聲:“後來聽說他結婚了。
”慕瑾聽了,也覺得無話可說。
在他們的沉默中,忽然聽見一陣瑟瑟的響聲,是雨點斜撲進來打在書本上,桌上有幾本書,全打濕了。
慕瑾笑道:你這窗子還是不能開。
道:“随它去吧,這上頭有灰,把你的手絹子弄髒了。
”但是慕瑾仍舊很珍惜地把那些書一本本都擦幹了,因為他想起從前住在曼桢家裡的時候,晚上被隔壁的無線電吵得睡不着覺,她怎樣借書給他看。
——那時候要不是因為沈世鈞,他們現在的情形也許很兩樣吧?
他急于要打斷自己的思潮,立刻開口說話了,談起他的近況。
他說他在六安雖然是個土生土長的人,當地的官紳始終認為他這人的行徑有些可疑,在這種小地方辦醫院,根本沒有錢可賺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麼作用。
他說:“其實我這人最最腦筋簡單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隻想在極小的範圍内做一點有益的事情。
但是這個話說出去,誰也不能相信。
所以我跟他們這些人也很少來往。
蓉珍剛去的時候,這種孤獨的生活她也有點過不慣,覺得悶得慌,後來她就學看護,也在醫院裡幫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
”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曼桢又問起他們醫院裡的情形,慕瑾說地方上駐的兵常常去騷擾生事,而且三天兩天地鬧着要打針。
曼桢道:“他們要打什麼針?”慕瑾頓了頓,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針呀。
——所以有這樣的政府就有這樣的軍隊。
”
說着,他不由得歎了口氣,又道:“像我是對政治最不感興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簡直就沒法子安心工作。
”
他自己覺得談的時間太長了,突然站起身來笑道:“走了!”曼桢因為時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沒有留他。
她送他下樓,在樓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問道:“上次我在這兒,好像聽見說你姊姊病了。
她現在可好了?”曼桢低聲道:“她死了呀。
就是不久以前的事。
”慕瑾惘然道:“那次我聽見說她是腸結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沒有那麼嚴重。
”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裝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
曼桢頓了一頓,便又談笑着說道:“她死我都沒去——這兩年裡頭發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幾時有空我講給你聽。
”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腳,向她注視了一下,仿佛很願意馬上聽她說出來,但是他看見她臉上突然顯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沒有說什麼,依舊轉身下樓。
她一直送到後門口。
她回到樓上來,她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沙發椅,慕瑾剛才坐在這上面的,椅子上有幾塊濕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
曼桢望着那水漬發了一會呆,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惆怅。
今天這雨是突然之間下起來的,慕瑾出去的時候未見得帶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給他把雨衣帶到飯館子裡去的。
他們當然是感情非常好,這在慕瑾說話的口吻中也可以聽得出來。
那麼世鈞呢,他的婚後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的美滿?許久沒有想起他來了。
她自己以為她的痛苦久已鈍化了。
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體裡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是新鮮強烈的,一發作起來就不給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裡,自己另外倒上一杯。
不知道怎麼一來,熱水瓶裡的開水一沖沖出來,全倒在她腳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覺得,仿佛腳背上被一隻鐵錘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
剛睡了沒有一會,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還是在醫院裡的時候,天一亮,看護就把孩子送來喂奶。
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經是失而複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都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