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你也晚了。
待會兒見。
”她匆匆跑進去,跑上樓去了。
世鈞當然是快樂的,但是經過一上午的反複思索,他的自信心漸漸消失了,他懊悔剛才沒有能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可以得到一個比較明白的答複。
他一直總以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對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現在一樣一樣想起來,都覺得不足為憑,或者是出于友誼,或者僅僅是她的天真。
吃飯的時候,又是三個人在一起,曼桢仍舊照常說說笑笑,若無其事的樣子。
照世鈞的想法,即使她是不愛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經對她作過那樣的表示,她也應當有一點反應,有點窘,有點僵——他不知道女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态度,但總之,不會完全若無其事的吧?如果她是愛他的話,那她的鎮靜功夫更可驚了。
女人有時候冷靜起來,簡直是沒有人性的。
而且真會演戲。
恐怕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女戲子。
從飯館子出來,叔惠到紙煙店去買一包香煙,世鈞和曼桢站在稍遠的地方等着他,世鈞便向她說:“曼桢,早上我說的話太不清楚了。
”然而他一時之間也無法說得更清楚些。
他低着頭望着秋陽中他們兩人的影子。
馬路邊上有許多落葉,他用腳尖撥了撥,揀一隻最大的焦黃的葉子,一腳把它踏破了,”呱嗤”一聲響。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會兒再說吧。
待會兒你上我家裡來。
”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裡來。
她下了班還有點事情,到一個地方去教書,六點到七點。
晚飯後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也是給兩個孩子補書。
她每天的節目,世鈞是很熟悉的,他隻能在吃晚飯的時候到她那裡去,或許可以說到幾句話。
他扣準了時候,七點十分在顧家後門口揿鈴。
顧家現在把樓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個房客的老媽子來開門。
這女傭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烏煙瘴氣,隻向樓上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有客來!
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後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裡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回避的情形,使他心裡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麼能夠那樣鴉雀無聲。
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
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着書本、尺和三角闆。
曼桢的祖母手裡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
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
”那孩子隻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擡。
曼桢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
”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桢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發,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桢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
你坐。
我來倒茶。
”
世鈞連聲說不敢當。
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
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裡直癢癢!”顧太太道:“頭發渣子掉了裡頭去了。
”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着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
顧老太太拿了隻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發!”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
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别掃了人家一腳的頭發!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裡去。
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吃飯。
沒什麼吃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着吃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辦法。
顧太太随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弄堂裡看看,不看見曼桢回來。
他知道曼桢是住在這間房裡的,但是房間裡全是别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
牆上挂着她父親的放大照片。
有一張床上擱着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
她這房間等于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
看來看去,真正屬于她的東西隻有書架上的書。
有雜志,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裡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
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為它們是她的。
曼桢回來了。
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
”曼桢把手裡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仿佛覺得她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着。
她紅着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發,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
”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