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桢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桢的臉是紅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
”她這樣一說,世鈞方才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桢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嗳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裡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裡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裡。
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桢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吃飯。
”
一張圓桌面,坐得滿滿的,曼桢坐在世鈞斜對面。
世鈞覺得今天淨跟她一桌吃飯,但是永遠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來越遠了。
他實在有點怨意。
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又派孩子去買了些熏魚醬肉,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
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是不時地囑咐着媳婦:“你搛點醬肉給他。
”顧太太笑道: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别人搛菜。
孩子們都一言不發,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會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
他們對世鈞始終有些敵意,曼桢看見他們這神氣,便想起從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張慕瑾到他們家裡來,那時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歲,她看見慕瑾也非常讨厭。
那一個年紀的小孩好像還是部落時代的野蠻人的心理,家族觀念很強烈,總認為人家是外來的侵略者,跑來搶他們的姊姊,破壞他們的家庭。
吃完飯,顧太太拿抹布來擦桌子,問曼桢道:“你們還是到那邊坐吧。
”曼桢向世鈞道:還是上那邊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念書,這邊的燈亮些。
曼桢先給世鈞倒了杯茶來。
才坐下,她又把剛才換下的那雙絲襪拿起來,把破的地方補起來。
世鈞道:“你不累麼,回來這麼一會兒工夫,倒忙個不停。
”曼桢道:“我要是擱在那兒不做,我媽就給做了。
她也夠累的,做飯洗衣裳,什麼都是她。
”世鈞道:“從前你們這兒有個小大姐,現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說阿寶麼?早已辭掉她了。
你看見她那時候,她因為一時找不到事,所以還在我們這兒幫忙。
”
她低着頭補襪子,頭發全都披到前面來,後面露出一塊柔膩的脖子。
世鈞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走過她身邊,很想俯下身在她頸項上吻一下。
但是他當然沒有這樣做。
他隻摸摸她的頭發。
曼桢仿佛不覺得似的,依舊低着頭補襪子,但是手裡拿着針,也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一不小心就紮了手。
她也沒說什麼,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顆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鈞老是看鐘,道:“一會兒你又得出去了。
我也該走了吧?”他覺得非常失望。
她這樣忙,簡直沒有機會跟她說話,一直要等到禮拜六,而今天才禮拜一,這一個漫長的星期怎樣度過。
曼桢道:“你再坐一會,等我走的時候一塊兒走。
”世鈞忽然醒悟過來了,便道:“我送你去。
你坐什麼車子?”曼桢道:“沒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
”她正把一根線頭送到嘴裡去咬斷它,齒縫裡咬着一根絲線,卻向世鈞微微一笑。
世鈞陡然又生出無窮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來照鏡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鈞替她拿着書,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裡,曼桢又想起她姊姊從前有時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飯後。
曼桢和弄堂裡的小朋友們常常跟在他們後面鼓噪着,釘他們的梢。
她姊姊和慕瑾雖然不睬他們,也不好意思現出不悅的神氣,臉上總帶着一絲微笑。
她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不可饒恕,尤其是因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緣後來終于沒有成功,他們這種甜蜜的光陰并不久長,真正沒有多少時候。
世鈞道:“今天早上我真高興。
”曼桢笑道:“是嗎?看你的樣子好像一直很不高興似的。
”世鈞笑道:“那是後來。
後來我以為我誤會了你的意思。
”曼桢也沒說什麼。
在半黑暗中,隻聽見她噗嗤一笑。
世鈞直到這時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
曼桢道:“你的手這樣冷。
——你不覺得冷麼?”世鈞道:“還好。
不冷。
”曼桢道:“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有點冷了,現在又冷了些。
”他們這一段談話完全是夜幕作用。
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
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經關了門。
對過有一個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街頭,完全像一盞街燈。
今天這月亮特别有人間味。
它仿佛是從蒼茫的人海中升起來的。
世鈞道:“我這人太不會說話了,我要像叔惠那樣就好了。
”曼桢道:“叔惠這人不壞,不過有時候我簡直恨他,因為他給你一種自卑心理。
”世鈞笑道:“我承認我這種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個缺點。
我的缺點實在太多了,好處可是一點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