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鈞跟家裡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
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裡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待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桢。
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她,她一定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桢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
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裡抄寫什麼文件。
叔惠從前那隻寫字台,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裡,這人也仿效着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隻腳高高擱在寫字台上,悠然地展覽着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
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跷着腳看他的報。
曼桢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裡寫什麼東西。
她仿佛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别的紙張蓋上了,隻留下中間兩行。
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
他笑了一笑,當着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
他扶着桌子站着。
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
”曼桢看看鐘,說:好,走吧。
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裡。
曼桢笑着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說道:拿來還我。
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一面看着,臉上便泛出微笑來。
曼桢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
一看,她便紅着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
帶回去看。
”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
你還我,我收起來。
”
曼桢問他關于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
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着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
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裡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将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
因為這個緣故,他不可能不辭職了。
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将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
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
而她這點凄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裡奪回來。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桢,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
事實是,隻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
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将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
他和曼桢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
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裡的煩悶是無法使她了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桢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慕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裡總不能釋然。
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
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桢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征求她的同意,就貿然地辭了職。
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
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着笑容,隻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
”曼桢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
”
曼桢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
”曼桢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别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
”世鈞見她隻是一味的兒女情長,并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裡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隻好這樣。
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
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
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内實在找不到一個借口再到上海來一趟。
這樣好不好。
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周末。
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
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裡不會覺得拘束的。
你一定要來的。
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
南京他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