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當場戳穿他。
當着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裡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桢便指點着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
看見吧。
”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桢口裡說着話,眼梢裡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
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着手望着壁上挂的醫生證書。
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隻管昂着頭望着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态。
曼桢又别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着下面的街道。
鴻才在鏡框裡看見了,連忙拔步就走。
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着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并沒有加以注意。
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裡枯坐着的一班病人本來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着。
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桢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隻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剛才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
曼桢也不言語。
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幹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
”又望着曼桢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幹親。
”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着,那小女孩也在内。
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
——嗳,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嗳,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
”他心裡有點發慌,話就特别多。
顧太太隻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桢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
”輪到鴻才了。
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
”便拉着那孩子往裡走,那孩子對于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愣磕磕地捧着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着,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
鴻才顯得很尴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讪讪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裡咳了一聲嗽,向曼桢看了一眼。
那沙發現在空着了,曼桢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并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到這邊來吧。
”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來,和她并排坐下。
曼桢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
她也并不是故作鎮靜。
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于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系隻覺得徹骨的疲倦。
她隻是想着,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
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裡拿着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着,不時地偷眼望望曼桢,又輕輕地咳一聲嗽。
曼桢心裡想着,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
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隻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裡做幫辦。
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
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
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着。
半晌,方才開了門,裡面三個人魚貫而出。
這次顧太太和曼桢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鬓角裡去,穿着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着一朵白蟹爪菊。
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
這是我嶽母。
這是我太太。
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着孩子走了。
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逗着顧太太閑談,一直陪着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
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别的,就怕曼桢當場發作,既然并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
但是他對于曼桢,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盡量地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地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