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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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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麼“瀉玉”就粗陋?又為什麼“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畢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

    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

    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并無二緻。

     賈政又命拟聯。

    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複又“點頭微笑”,衆人又是“稱贊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于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粗心人讀那對聯,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

    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将那“沁芳”的芳,随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豔”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豔”,那也夠得上香豔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鬥量——哪處“香”詞“豔”語中又曾蘊涵着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願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征,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于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娘娘傳谕、寶玉随衆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後,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麼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在晨起後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

    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将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緻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

    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于是用袍衿将落花兜起,撒向溪内,隻見那些殘花,随着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注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的有文學修養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

    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開卷後崔莺莺唱的第一支《賞花時》: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

    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征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

    所以這是象征。

    它象征的是書中衆女,正如春盡花殘,日後紛紛飄落,随着流水逝去。

    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力豔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并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豔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

    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鹗為《老殘遊記》作自序時,已經悟到了,并以此為全序的結穴。

    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牆外聞歌,一時間将“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于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随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衆兒女。

    何必覓閑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随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

    雖說仙姑的日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隐指。

    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啊!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内。

    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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