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在美國舉辦了一次首創的國際紅學研讨會,八十馀人參加,大聚餐時又達一百一十多人。
其中有餘珍珠女士一篇論文,引我最大的注意。
她登台演講那一日,我作了即席的(特别動議的)發言,指出這一論文的價值。
嗣後她重新寫過,又寄給了我。
(巧極了,1987年4月l日我到普林斯頓大學去講《紅樓結構學》,又見她在座,會後并來緻意,不知她怎麼得到講演消息的。
)我認為她那次專論寶玉被笞那一特殊場面,是第一個觸及到雪芹藝術奧秘之一面的青年學人,識解不凡。
她的主旨是說,在此巨大而奇特的場面中,每個在場之人都有他(她)自己的感受、心情、處境、表現……,如此之各不相同,如此之複雜深刻,而寫來卻又如此之自然而生動,感人心魄……〔1〕。
她能把這個場面“抓住”,而提出了與俗常不同的鑒賞,确實可貴——俗常隻認為賈政這個“封建勢力”對“叛逆者”的壓迫是如何心狠手辣……等等。
那誠然太淺,太死,太不懂得雪芹的小說是怎麼一回事了。
這個例子十分重要。
但要講它,還宜稍稍退到正題之前,看他是如何地層層遞進,一步一步逼向高潮“結穴”的。
細按這一條大脈,從二月二十二日搬入大觀園,不久就開頭了,雪芹筆下明白:寶玉自入園之後,心滿意足,每日盡情享受,不但書畫琴棋,還與丫鬟們描鸾刺鳳,鬥草簪花……無所不至——
誰想靜中生煩惱。
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
不好,出來進去,隻是悶悶的。
由此方引出偷讀小說戲本來。
此實“不肖”行徑之始。
意外災難,“魇魔法”害得幾乎喪生。
好容易曆劫複命,迤逦已至夏天。
由第二十八回,在薛蟠開宴,席上結識了蔣玉菡,此為一大關目。
恰好同時元春賜下了端午節賞,有紅麝串之暗潮。
這時已接上了史太君清虛觀一大段精采場面(但此刻不遑叙它,須入另章),卻又因張道士提親,引起了一場特大風波(寶黛大吵鬧,賈母生氣傷心),為全書中所僅見。
好容易二人和好了,又因“借扇”說話不慎,惹惱了寶钗,罕有地破了渾厚的常态,翻臉痛刺了他一下!
這已“夠受”的了。
誰想因看“畫薔”遇雨挨淋,跑回怡紅院(途中跑丢了懷中寶物金麟,是暗筆),叫門不應,怒踢了開門的——卻是襲人,惹了一場重傷吐血的愧悔之事故。
猶不止此,因為跌損扇子,又和晴雯鬧出了一場少見的氣惱,又是一場巨大的風波(不吉的預兆)。
——猶不止此,因為暑日會客,心中煩厭,精神異常,陰錯陽差,誤向襲人訴出了驚駭世俗的肺腑之私,以緻吓壞了襲人(日後才向太太王夫人密谏,讓寶玉離開大觀園)而且,他在這等羞、急、煩、慮的心緒下,去會了賈雨村,心不在焉,神情應對,也大失常儀,使賈政甚為不悅——此亦暗筆,後文方知。
這樣,方才“逼”向了緻命的一幕:他午間獨自進入母親房中,與大丫鬓金钏戲言,又惹怒了假寐的太太!太太的翻身一巴掌,使金钏無法再活,投井自盡。
這個禍,可就惹大了!
但這還是家門以内的事,以外的呢,書中了無正叙之文,卻又暗中自有一段與蔣玉菡秘交的情由,隐在幕後。
可是他不知道這下子激怒了忠順王爺!
賈政哪兒夢想得到,禍從天降,王府找上門來了,索讨戲子小旦蔣琪官,說是滿城的人都知道寶玉藏起來了。
賈政不聽則已,聽了震撼了心魂——王府一級的事故,弄不好會引來殺身滅門之禍!他正待詳究,卻不料賈環這小小年紀的孩童,急中生“智”,誣告了哥哥一狀:“強奸母蟬”!
賈政此時已經氣得憤不欲生,自責生了逆子,辱沒了祖德家風,非要把寶玉處死不可了。
必須将以上脈絡,理會得了然于胸,才能談得上如何賞析寫寶玉被笞的這一特大事件的藝術奇迹。
——我這兒的任務并不是要複述故事情節,隻是為了叙清脈絡以便賞析餘珍珠女士提出的那個主題的藝術特點。
叙脈絡,不算難事,要賞析笞打的正文場面及人物,可就很不易為了,因為這在文藝鑒賞領域中,想找類似的例子和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