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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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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來助我講說,都是無處可尋的。

     我隻記得清代的一位《紅樓》評賞家,說過幾句話,很早引起我的共鳴。

     他大意是說:讀《紅樓》一書,時常感動得下淚但隻有讀賈政笞寶玉一回書,他流淚最多! 何也?奇怪嗎?他為什麼單在這一回書上流下最多的淚?他是否隻不過疼惜寶玉受了苦楚? 對此如回答不清或答得全錯,就說明答者是還不大能夠理解雪芹筆境與心境之美是不可及的。

     賈政氣怒己然難以形容,他下了最強烈的決心,将寶玉打死,才閉了内宅的消息,嫌掌闆子的手軟,一腳踢開了他,自己奪過來狠下毒手。

    直打得寶玉到後來已經失去了呼痛的微力,正在不可開交處,王夫人已聞訊趕到,一見寶玉的形景,也就痛哭失聲。

    因她提起亡兒賈珠,賈珠之寡妻李執也就再難禁忍,顧不上婦儀,也就放了聲。

    此時此際,滿堂的人衆,無不淚下。

    ——這時窗外傳來了老太太的喘聲:“先打死我,再打死他!” 母子一場對話,句句擲地千鈞之重。

    賈母表示了與賈政的決裂(斷絕母子關系),賈政謝罪,隻見老太太抱着一息奄奄的愛孫放聲大哭。

    那賈政呢?——他見此情狀,環顧衆人,耳聽哭聲,再看寶玉,方悔打得太厲害了,他自己心裡如割如焚,也隻見他口不能言,淚如雨下! 這一場巨大的風波,複雜的關系,本來是萬言也寫不清的,但在雪芹筆下,也隻用了大約三千字,便令我們一清二楚,如見如聞。

    而且,你在被他的神筆感動之下,根本不是産生了一種什麼誰“好”誰“壞”、誰是誰非的分别較量的意識,而是隻覺得每一個局中人都有他(她)極合理合法的思維、感受、舉動的原由和依據,都有各自的酸辛悲痛,苦境愁腸,這兒并不再是哪個人有意要傷害誰、毀掉誰的問題,也不再是一切隻為自己一個人打算圖謀的問題。

    我們最強烈的感覺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很可憐可敬,可歌可泣! 然而,作為一個寫作的人,他要寫這個局勢與内容,并要達到這個效果,他得有多大的神力?這種神力将如何才能夠孕育産生? 我不禁嗟歎:雪芹先生,他的靈性,可以貫徹人生萬相,天地間的衆生,各有離合悲歡,萬千變化,各各殊異,但在他心裡筆下,——皆能顯示真實,如影傳形,如鏡示相。

    這是個多麼巨大的奇迹! 我們怎樣表述這種偉大的心靈涵納與文藝本領呢?左思右想,無以名之。

    我自已于是想起孟子好像有這麼一種說法:“萬物皆備于我。

    ”我仿照此意,杜撰了一句話,以贊佩雪芹的博大與偉大——我題的是: 衆生皆具于我。

     因為雪芹能深解任何一個人的表相含思,外儀内美,一切衆生,都在他的鑒照與關切之下。

     我想,具有如此胸懷的人,大約隻有釋迦牟尼可與比并相提。

    我說這話,并無宗教意識,也非有意誇張。

    我讀《紅樓》,真實的感受是如此親切不虛的,故我此處隻是如實以陳,推心對語。

    我希望在讀者中,會有與我同感共鳴的反響。

     我在本書開頭用過“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的比喻。

    與此章相較,那是新式科技的觀念了,而且攝像的畢竟攝不得心。

    說衆生皆具于一架機器,豈不太覺淺薄可笑。

    在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從來不僅僅是個“像”的問題,——這在前章以繪畫作比時,也已略略觸及。

    此其一。

     其二,就現代文藝理論而言,“體驗生活”,“進入角色”,早屬習聞之常言。

    二百數十年前的雪芹,寫一部《紅樓夢》,幾百個男女老少、尊卑貧富的“人物畫廊”(西方名詞與觀念:Gallaryofcharacters),他又是怎麼樣體驗的和“進入”的呢?真是不可思議,難于想象。

     然而我們有了雪芹這麼一個實例,并不玄虛。

    我們講《紅樓》藝術,除了贊歎佩服,也還是為了探讨與解釋,從這個探讨解釋中或許可以得到某些有利再生“雪芹第二”的希望。

    正是—— 萬物衆生具于我,二喉兩牍見之誰? 〔1〕此系我憑記憶用自己的措詞略述餘女士的大旨,不一定精确。

    她後來又有中文本論文,其用語似為“多元感情”的提法,值得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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