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三字的本旨以及他的文心匠意。
好了,由韋莊的佳句正又引出一個“情”字來了。
情是什麼?不必到字書詞典裡去查“定義”“界說”。
此字從“心”從“青”而造。
中華語文的心,與西醫的“心髒”不同,它管的是感情的事。
而感情亦即人的靈性的重要構成部分。
再者,凡從“青”的字,都表最精華的涵義,“精”本來之精,又喻人之精。
“睛”乃目之精。
“清”,乃水之精。
“晴”,乃日之精。
“倩”“靓”,也都表示精神所生之美。
那麼,我不妨給“情”下個新定義:“情,人之靈性的精華也。
”
在中華文學中,“情”是内心,與外物、外境相對而言。
現代的話,略如主觀、客觀之别。
但在雪芹此書而言,“情”尤其特指人對人的感情,有點像時下說的“人際關系”。
在中國小說範圍所用術語中,有一個叫做“言情小說”。
這原是相對“講史”、“志怪”、“傳奇”等等名目而言的,後世卻把它狹隘化了,将“言情”解得如同西方的“戀愛小說”了。
那麼,雪芹所寫,所謂“大旨談情”,是否是“男女愛情”呢?不就是“寶黛愛情悲劇”嗎?這有何疑可辯?
答曰:不是,不是。
我提請你注意:二十年代魯迅首創《中國小說史略》時,他将第二十四章整個兒專給了《紅樓夢》,而其标題,不但不是“愛情小說”,連“言情”也不是——用的卻是“人情小說”!
這道理安在?請你深細體會參悟。
上文講“紅”時,已引及了寶玉在幻境飲的茶酒是“幹紅一窟”、“萬豔同杯”,百年前劉鹗作《老殘遊記》,在自序中早已解明:雪芹之大痛深悲,乃是為“千紅”一哭,為“萬豔”同悲。
劉先生是了不起的明眼慧心之人。
既然如此,雪芹寫書的動機與目的,絕不會是單為了一男一女之間的“愛情”的“小悲劇”(魯迅語也)。
他是為“普天下女子”(金聖歎語式也)痛哭,為她們的不幸而流淚,為她們的命運而悲憤。
這是人類所具有的最高級的博大崇偉的深情。
懂了它,才懂了《紅樓夢》。
至此,也許有人會問:你既提出這三綱,那它們是各自孤立的?還是相互關聯的?如是前者,似覺無謂亦無味如是後者,那關聯又是怎樣的呢?
我謹答曰:當然是相互關聯的。
試想,此是三種天地間突出特顯之物的精華極品,即礦石之精,植物之華,動物之靈。
三者是互喻而相聯的。
好花亦以玉為譬,如“瑤華”、“琪花”、“瓊林玉樹”皆是也。
南宋姜夔詠梅的詞,就把梅瓣比做“綴玉’——梅蘭芳京戲大師的“綴玉軒”,即從他取義。
所以人既為萬物之靈,遂亦最能賞惜物之精與植之華,如見其毀壞,即無限悲傷憫惜。
“玉碎珠沉”,“水流花落”,這是人(我們中華人)的最大悲感之所在!
“衆芳蕪穢”,“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更愁人!”“無可奈何花落去!”……
雪芹的《紅樓夢》正是把三者的相互關聯作為宗旨,而寫得最為奇妙的一部天才的絕作。
這就是《紅樓》文化代表着中華文化的道理。
為了講說《紅樓》藝術,先對此“三綱”得一總攬的認識,那是太必要了。
〔1〕一位英國譯者認為,基于不便明言的理由,“怡紅院”隻能譯成“怡綠院”,他真的這麼做了。
但他似乎也意識到,書名是不好譯成“綠樓夢”的,他很聰明,他“繞過去了”,他譯成了“石頭的故事’。
但從這一點,更看出《紅樓夢》的文化涵量之豐富與“紅”的關鍵性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