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寫成後,沒有出版。
直到三十年後,當出版社準備把它編進《巴金全集》裡去的時候,巴金還在小說的前面寫了那麼一句話:“我寫了自己不熟習的人和事,所以失敗了。
這是一個慘痛的教訓。
”原來,巴金兩次到朝鮮戰場,在志願軍部隊生活了一年多,交了不少朋友,單是和他們的談話記錄以及積累的英雄故事,就有十多冊。
他确實從内心愛像楊林這樣純樸的戰士,但他覺得仍沒有把他們寫好。
當時《三同志》脫稿後,他曾交給蕭珊看,蕭珊也同意把這部小說鎖在箱子裡,不拿出去給人看。
她隻說了一句“小說要有點情節”的話。
巴金了解所謂缺少情節,主要是由于自己還不夠深人生活,探索到人物心靈的活動。
到了九十年代,巴金在給《巴金全集)編者王仰晨的信中談到這件事時,他說:“其實寫自己不熟習的生活,寫自己不熟習的事情,對作家來說,是自讨苦吃,除非深人生活,把不熟習的變成熟習,作家就難寫出一個活人,更
不要想寫出什麼成功的作品了。
“
但是一九六一年的成都,巴金在完成《三同志》寫作的同時,還是感到好久以來不曾有過的心境舒暢。
原來他正做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這就是他正在校改長篇《寒夜》,他覺得改得很痛快,很符合自己的心願。
他喜歡《寒夜》,雖然不久前還有人在批判它,說什麼“沒有寫出黨的力量”,但他現在有了信心,縱然他過去自己也說過這是一本悲觀的書,絕望的書,但現在他經過思考,深知它并不是一本悲觀的書,更不是一本絕望的書,相反,它是一本希望的書。
因為他寫的這本
書,在控訴舊社會,舊制度;目的在驅除黑暗,迎接光明!他寫《寒夜》,比寫朝鮮戰場小說順利得多,因為《寒夜》寫的是他最熟悉的生活,是按着他長期經曆的舊社會知識分子所過的生活提煉成的;并不是臨時“下生活”聽人家說說寫成的,更不是從别人閑聊中偶然聽到一兩句話演化而成的。
他在成都生活安定,工作順利。
但是當他走出自己所住的小樓,卻發覺成都經過“大躍進”,也跟其他地方一樣,“三年自然災害嚴重”,物資缺乏。
他看到街上有的地方挂着“本日供應蔬菜”的牌子,有的地方則寫着“供應涼粉”的字樣,從那邊過來的人,端着碗在埋怨“就這樣一點點”。
而當巴金去姑母家,卻發現他少年時代十分親近的“香表哥”濮季雲,正從灌縣都江堰退職回來,他身體不好,人很瘦,國家經濟困難,年齡還不滿六十,人家就把他打發回老家來。
巴金見他意志消沉。
打不起精神的這副模樣,想起年輕時表哥在李家談得晚了,就留下來與三哥堯林和自己睡在同一個床上。
三個人躺在一起太擠,大家便橫着身子睏覺。
這個表哥與三哥同一個班級,在外國語專門學校讀書,是巴金學英語的啟蒙老師,有時還告訴過他不少科學常識,巴金對他印象很深。
這次巴金約他一同到中山公園喝茶,這也是青年時代一起來玩過的地方,而現在人事全非,更增加了香表哥無限傷感。
過了一些時候,巴金又去姑母家,卻見表哥已躺在病床上,無法起來迎接他。
巴金見他的床邊桌上放着滿滿一杯藥汁,還不曾喝,就端起杯讓他喝了。
表哥喉嚨比過去更嘶啞了,他說自己是“肝火旺”,醫生講過“不要緊”。
但巴金後來聽自己的侄兒李緻說,他在醫院恰逢濮季雲在那邊看病,看來他患的病,有點像肺結核,曾勸他住院治療,但他不願意,因為在國家經濟困難期間,病人更倒黴,住院不見得有好的護理,也不見得有好的飲食。
他終于搬住到城外他兒子住的宿舍裡去了。
巴金請他的侄女李國瑩去看他,回來說他的神色越來越不好,營養不良,要吃挂面也買不到。
巴金連忙設法替他弄了一些挂面,叫侄女騎自行車送去;幾天以後,消息傳來,他去世了,沒有追悼會,沒有喪儀,一死就把他的遺體火化了。
巴金知道後,覺得出乎意料,同時也感到十分難過。
他對香表哥,像對自己的哥哥一樣,有多少話要對他說!但是太意外了,就這麼快,離開了這個世上!他這個時期正在修改《寒夜》,而他的香表哥,竟也像小說中的汪文宣一樣,咽了一口氣,就把這個世界扔下了!巴金的姑媽也為兒子死得凄涼而十分悲憤。
老人家過了沒多少日子,也去世了!巴金覺得對這一家人像欠了一筆債似的,感到不安。
巴金覺得知識分子長期受苦的悲劇應該很快終止,他把校改過的《寒夜》校樣,從成都直接寄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責任編輯,第二天就乘火車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