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她天真的一方,輕容把人幻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值撮破滅了。
于是她說:“沒有愛。
”微笑的眼睛裡有一種藐視的風情。
但是她的諷刺并不徹底,因為她對于人生有着太基本的愛好,她不能發展到刻骨的諷刺。
在中國現在,諷刺是容易讨好的。
前一個時期,大家都是感傷的,充滿了未成年人的夢與歎息,雲裡霧裡,不大懂事。
一旦懂事了,就看穿一切,進到諷刺。
喜劇而非諷刺喜劇,就是沒有意思,粉飾現實。
本來,要把那些濫調的感傷清除幹淨,諷刺是必須的階段,可是很容易停留在諷刺上,不知道在感傷之外還可以有感情。
因為滿眼看到的隻是殘缺不全的東西,就把這殘缺不全認作真實:——性愛就是性行為;原始的人沒有我們這些花頭不也過得很好的麼?是的,可是我們已經文明到這一步、再想退到獸的健康是不可能的了。
從前在學校裡被逼着念《聖經》,有一節,記不清了,仿佛是說,上帝的奴仆各自領了錢去做生意,拿得多的人,可以獲得更多,拿得少的人,連那一點也不能保,上帝追還了錢,還責罰他。
當時看了,非常不平。
那意思實在很難懂,我想在這樣多解釋兩句,也還怕說不清楚。
總之,生命是殘酷的。
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核的願望,我總覺得無限的慘傷。
有一陣子,外間傳說蘇青與她離了婚的丈夫言歸于好了。
我一向不是愛管閑事的人,聽了卻是很擔憂。
後來知道完全是謠言,可是想起來也很近情理,她起初的結婚是一大半家裡做主的,兩人都是極年青,一同讀書長大,她丈夫幾乎是天生在那裡,無可選擇的,兄弟一樣的自己人。
如果處處覺得,“還是自己人!”那麼對他也感到親切了,何況他們本來沒有太嚴重的合不來的地方。
然而她的離婚不是賭氣,是仔細想過來的。
跑出來,在人間走了一遭,自己覺得無聊,又回去了,這樣地否定了世界,否定了自己,蘇青是受不了的。
她會變得暗啞了,整個地消沉下去。
所以我想,如果蘇青另外有愛人,不論是為了片刻的熱情還是經濟上的幫助,總比回到她丈夫那裡去的好。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
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匪氛中,弟弟在内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挂。
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于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
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來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吧?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
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羁。
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
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闆無變化。
丈夫不在的時候也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
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份的要求,然而這裡面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
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
——是那種安定時感情。
要一個人為她制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确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
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别是很大的。
難當然是難找。
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裡的“花信年華”,不是已經有遲暮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僅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婦人。
《傾城之戀》裡的自流蘇,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衆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
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
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顔有術的亥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裡不安定。
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
普通的确是如此。
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
——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
然而那一天空襲以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