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圍着屍首看。
她們也擠進去。
無疑地這是敏的臉,雖然是被血染污了,但是臉部的輪廓卻能夠被她們認出來。
身上全是血。
一隻腳離開了大腿,飛到汽車旁邊。
"敏,這就是你的輪值吧,"慧想說這句話,話沒有說出口,她又流出眼淚了。
她的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厲害地痛過。
她仿佛看見那張血臉把口張開,說出話來:"你會常常記着我嗎?"
這全是很簡單,很平凡的描寫。
和這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
這種寫法不會使讀者感動也未可知。
但是我寫到這些地方的時候,我自己的确流過眼淚。
我這樣地殺死我的朋友,我的痛苦是很大的,而且因為他們構成了單獨的存在,和我的現實生活裡面的朋友并沒有多大的關系,那麼他們以後就不會複活起來,我就永久地失掉他們了。
我的損失的确是很大的。
沒有一個讀者能夠想象到我寫這三本小書時所經曆的感情的波動。
沒有一個讀者能夠想象到我下筆時的内心的激鬥。
更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我是怎樣深切地愛着這些小說裡面的人物。
知道這一切的隻有我自己。
現在我可以把我創作《愛情的三部曲》的經過簡單地談一談。
《霧》的寫作完全是偶然的。
那是一九三一年夏天的事情。
從這一年起我才開始"正式地"寫起小說來,以前我隻是在讀書、翻譯或旅行的餘暇寫點類似小說的東西。
隻有這一九三一年的光陰才是完全花在寫作上面的。
那時我住在閘北寶山路寶光裡,地方還寬敞,常有朋友來祝一個從日本回來的朋友也常來找我。
有時我和那個朋友同睡在一張大床上,談着日本的種種事情,也談到他過去的戀愛的經驗。
有一次他到别處去玩了兩三天,回來以後人似乎變了樣子。
他和我談到他在那個地方的生活。
他漸漸地激動起來,他那張滿是皺紋的黃瘦的臉也突然顯得年輕了。
他終于說出了在那裡見到一個少女的事情。
我也認識那個姑娘。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談起這件事情。
他喝了一點酒,紅着臉,說出了聞到姑娘的肉香的故事。
這使得那個住在樓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興趣,而快活地大笑了。
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裡。
已經過了十點鐘,他還是異常興奮,他把我和另一個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日本面。
他對于日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
我們從虹口一家日本館子出來,慢慢地走回家。
月亮很好,這樣的散步是很愉快的。
回到家裡我們又談了不少的話,一直談到深夜兩點鐘。
我上床睡了,那個朋友卻不讓我閉眼睛,他還絮絮地談起女人的事情。
他平時并不抽煙,這個晚上卻接連地抽起紙煙來。
我很瞌睡,催他睡覺,他卻隻顧和我談話。
我沒有辦法,就扭熄了電燈。
但這也不能夠減少他的興緻。
電燈滅了,房裡卻并不黑暗,月光從外面射進來,把玻璃窗門的影子映在地闆上。
我借着月光和紙煙頭的火光看見了他的面容。
他還絮絮地對我贊美那撩人心緒的少女的肌肉香。
我已無心聽下去了。
這個被單戀所苦惱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記了一切。
這個晚上他似乎沒有閉過眼睛。
以後這件事傳出去,樓上的朋友太太就戲谑地給他起了個"肉香"的綽号。
日子平淡地過去了,我們以為他會忘記了肌肉的香味。
但事實恰跟我們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江蘇小姐。
于是發生了和《霧》的第四章開場時類似的一段談話。
參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個被人一度看作陳真的朋友,還有性格和吳仁民相似的那個朋友。
我們談得很久。
這次的談話和小說裡的一樣,并沒有結果。
當時我便起了寫《霧》的念頭。
我想寫這篇小說,給他指出一條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實地繪出來給他看,讓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匆忙中寫了《霧》的第一章。
他看見我寫這篇小說,知道我是在寫他和那個姑娘的故事,他很高興,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寫完它。
但是《家》的寫作占去了我幾天的工夫。
這其間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
在一個星期以後他回到上海來,我的小說已經寫好了放在那裡等他。
他是晚上回來的。
他急切地讀着我的原稿。
他的感情的變化很明顯地擺在臉上。
他愈讀下去臉色變得愈難看。
他想不到我會寫出後面的那幾章。
其實連我自己也想不到會寫出了那樣的篇頁。
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
我愛這個朋友,我開始寫《霧》時我懷了滿胸的友情。
可是我寫下去,憎厭就慢慢地升起來,寫到後來,我就完全被憎恨壓倒了。
那樣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
我愛這個朋友,但是我不能夠寬恕他的性格。
我寫了《霧》,我挖出了一個朋友的心,但是看見這顆心連我自己也禁不住戰抖了。
這個朋友讀完我的原稿,生氣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
"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無法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