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苦惱地對望着,好像有一道幕隔在我們的中間。
我們兩個平時都不抽煙,這時候我們卻狂抽起來,煙霧遮了我們的眼睛,使我們暫時忘記了這個世界。
"你不了解我。
你不應該這樣地寫。
你應該把它重寫過。
"
他忽然發出了痛苦的呼聲。
我搖着頭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寫。
因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用力地說:"至少有幾個地方非修改不可。
"他翻開原稿,指出了幾個他認為不妥當的地方給我看。
"好,我試試看。
"在這時候多說一句話也是很困難的。
我馬上接過了原稿,當着他的面把那幾個地方删去了。
他仍舊不滿意,可是他也無話可說了。
第二天他對另一個朋友說,我的小說使他失望,他從南翔回來時,本來充滿了熱情和勇氣,可是讀到我的小說就突然落到冰窖裡面去了。
他在自己的前面就隻看見黑暗。
他找不到一線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殺。
這些話使我痛苦,我真想為了這位朋友燒毀我的小說。
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變了主意。
我仔細地把全部原稿讀了一遍,我覺得在這裡面我并沒有犯錯誤。
我寫的是一個性格。
我覺得我的描寫是相當真實的。
而且這并不是一個獨特的例子,在中國具有着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少的。
那麼我是在創造一種典型,而不是在描寫我的朋友。
所以我不能夠為了我的朋友燒毀我的作品。
不過為着使這位朋友安心起見,我又把《霧》删改一次,把我從這位朋友那裡借來的事實都奉還了他,并且在原稿的前面還加上一個短短的聲明,這就是初版本《霧》的序。
這個聲明也曾送給我的朋友看過。
他并沒有說什麼。
兩三個月以後《霧》就在《東方雜志》上陸續發表。
那個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說回家的話。
他的怯懦和猶豫已經逐漸地把單戀的痕迹磨洗幹淨了。
但是他卻受了那個被人疑作陳真的友人的鼓勵,開始對另一個姑娘表示了好感。
她是一個沒有一點小姐氣的女子。
我的小說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氣,但是也沒有減少他的勇氣。
他也似乎完全忘記了它。
幾個月後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結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上海抗戰爆發後。
他們夫婦就動身回到雲南的故鄉去了。
不過散在各地的朋友們讀到《霧》,就斷定誰是周如水。
他們說他的性格确實是如此。
陳真在《霧》裡面是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個被人當作"吳仁民"的朋友起初斷定說這是我自己的寫照,因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經認真地勸過"周如水"幾次,而且講過陳真講的那些話,那個朋友也曾在場聽見。
别的朋友卻以為陳真就是一個姓陳的朋友,因為那個人也患着肺病,而且是我所敬愛的友人。
後來又有人說陳真是一個遠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
其實都不是。
陳真是我創造的一個典型,他并不是我的真實生活裡的朋友。
我自己也許有一點像他,但另外的兩個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記裡的幾段話還是從"李劍虹"寫給一個朋友的信裡抄來的。
那麼他應該是誰呢?事實上他什麼人都不是。
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弱點。
我并不崇拜他,因為他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物。
但是我愛他,他的死使我悲痛。
所以在《雨》裡面他雖然一出場就被汽車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卻籠罩了全書。
關于吳仁民的話應該留在後面說。
然而那"三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這裡介紹一下。
"介紹"這兩個字我用錯了,我的朋友裡面并沒有這樣的三個女子。
但是我也不能夠把她們從空虛裡創造出來。
我曾見過一些年輕的女性,人數不算少。
但是我同她們完全不熟(和我相熟的還是《電》裡面的幾個女郎)。
雖然不是熟識,但是我也能夠把她們分作三類,塑成三種典型。
其實三種并不夠,可是在這有限的篇幅裡卻容不了那許多。
所以我就隻描寫了三種。
而且在這三種典型的描寫上我也許還犯了錯誤,因為我不曾透徹地了解過她們。
但是《雷》和《電》裡面的女性我卻知道得較多。
《霧》寫成以後我就有寫作《愛情的三部曲》的念頭,但是一直到它的單行本付印以後我才有了這樣的決心。
為什麼要稱這為《愛情的三部曲》呢?因為我打算拿愛情作這三部連續小說的主題。
但是它們跟普通的愛情小說完全不同。
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寫。
我并不單純地描寫愛情事件的本身,我不過借用戀愛的關系來表現主人公的性格。
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種環境裡,這也許是一種取巧的寫法。
但這似乎是無可非難的。
而且我還相信把一個典型人物的特征表現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講話,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愛情事件。
我見過許多人在外面做起事來很勇敢,說起話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