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說不下去了。
陳真驚訝地望着他,他也掙紅着臉默默地看陳真,過了半晌他才接着說下去:"我們勸你,你總不肯聽我們的話。
所以我主張找一個女人來管束你,像一個保姆照料小孩一樣,給你安排一切……"陳真聽到這裡就微微一笑,打岔說:"就像瑤珠對你那樣,是嗎?"
周如水本來有些傷感,聽見這句意外的話,忍不住噗嗤地笑出聲來。
"真,你真正豈有此理。
"吳仁民又氣又笑地對陳真說,"我對你說正經話,你不應該跟我開玩笑。
你難道就一點不愛惜你自己?你知道我們對你——"他很激動,不能把話說清楚,就不得不把它咽住了。
陳真默默地站起來。
他看了吳仁民幾眼,他懂得那眼光,那表情。
他再看周如水,周如水的眼睛也在發亮。
他知道朋友們愛他。
他感到一陣溫暖,昂起頭在房裡走了幾步,然後用感激的眼光看吳仁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
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你看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很好?但是你不覺得你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在瘦下去嗎?
我們看得很清楚。
"吳仁民差不多要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不錯,真,我去年看見你還比現在強健些。
你的病又不是不治之症,就壞在你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你縱然不為你自己打算,你也應當想到我們大家對你的一片心。
"周如水感動地說,他覺得他要哭了,他掉過頭去不敢再看陳真一眼。
陳真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自語似地說:"你們為什麼單單注意到我一個人?我是不要緊的,隻要你們都好……我知道你們愛護我。
然而我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
"他走回到躺椅前面,坐下去,勉強地笑了笑,繼續說:"不要談這件事情。
你們快要把我說得哭起來了。
我剛來的時候本來很高興。
"他說完就閉上眼睛把身子躺下去。
這一來大家都沒有話可說了。
周如水掏出手帕暗暗地揩眼淚,吳仁民默默地咬着嘴唇皮,埋下頭看他剛才在桌上翻開的書本。
過了一會,陳真忽然睜開了眼睛驚愕地看他的兩個朋友,大聲說:"如水,還是你的問題要緊。
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
過後他又望着周如水的剛剛擡起來的長臉,等候這個朋友的回答。
"怎樣辦?我現在還沒有決定呢,"周如水遲疑了一下答道。
"沒有決定?"陳真驚訝地問,"你不是寫信說已經不成問題了嗎?"
周如水癡呆似地望着陳真,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有點害怕回答陳真的問話,但又不能不回答,隻得随口說道:"信上寫的什麼我自己也記不起了。
問題确實是有的,而且很複雜。
"
陳真沒有開口。
"有什麼複雜?簡單地說就是你沒有勇氣。
"吳仁民冷笑地說。
陳真這時忽然大聲笑起來。
但是周如水卻漲紅了臉表示不服地争辯道:"哪個說我沒有勇氣?我要是決定做起來,我就會拚命幹去,什麼也不顧。
我的勇氣比什麼人都大。
"他有一點自負的樣子,這時候他真正相信自己有很大的勇氣。
"隻是要等你決定,可就難了。
你一生至多也隻有一兩次的決定,"吳仁民笑道。
周如水搖搖頭,氣惱地望着他們,過了半晌,才說:"你們不了解我,我的問題很複雜……"他剛說到這裡就被陳真搶了去說:"是的,你有自己不愛的妻子,自己不認識的孩子,你有年老的父親母親……這些我都知道。
你還有什麼呢?"
"怎麼他已經結過婚了?"吳仁民驚訝地說,"我們都不知道。
我還以為他沒有結過婚。
"
周如水受了這一頓搶白,氣得說不出話,又不好對他們發作,便發呆地望着他們。
"這就是他的複雜的問題了,"陳真點頭說,"他的朋友裡面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我在日本和他同住過半年,他的家信我都看過。
"歇了歇,他又對周如水說,"其實這絲毫不成問題。
實際上你差不多跟家庭脫離了關系。
你在外面愛上了一個女人或者和她同居或者結婚,沒有一個人來幹涉你。
"
"隻是我良心上怎樣過得去?"周如水現出痛苦的樣子,這時候他好像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偉大的犧牲者。
"良心?什麼良心?"吳仁民坐在椅子上笑起來,"這跟良心有什麼關系?你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同她結婚,這是很自然的事。
家裡的妻子是父母替你娶的,那不是你的妻子,那是他們的媳婦,讓他們去管吧。
"
"這樣豈不會使父母難堪嗎?豈不是從此跟家庭完全斷絕了關系,永遠不能夠回家再見父母一面嗎?這太殘忍了。
"周如水悲痛地說。
"那麼就索性離婚吧,"陳真用了近乎殘酷的語氣說,好像絲毫不同情他似的。
"你能夠離婚倒也算你一生第一次做了一件痛快的事。
"
"離婚?"周如水不懂似地念着。
這兩個字像鞭子似地打在他的頭上,他用手撫着前額,現出驚恐的樣子。
這兩個字太可怕了,是靠着良心生活的他所不能夠忍受的。
他忽然驚懼地叫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