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良心所不允許的。
不但不能夠實行,而且連提也不行,提出來,第一我的父母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會使他們傷心。
我還有良心,這樣的事我不能夠做。
"
陳真的臉色突然變了。
他對于借良心做護符的周如水起了反感。
他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透過眼鏡刺在周如水的臉上,刺得周如水的臉發痛。
他說:"良心。
去吧,我不要良心。
我正要使那班人,使一切的人會因為自己的過錯受到懲罰。
不管犯錯誤的是父母或是别人,都該受到懲罰……把一個人生下來,在他前面安放了希望,用這個來引誘他,在他快要達到的時候卻把希望拿走了,另外給他造就一個牢獄,把他關在那裡面,使他沒有青春,沒有幸福,使他的生活成為長期的受苦。
把兒女當作自己的玩物由自己任意處置,這樣的父母是應該受懲罰的。
我們正應該使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事後悔。
然而你,你卻以為應該為他們犧牲一切,你卻躲在良心的盾下放棄了你對社會對人類的責任。
你真是個懦夫。
"他後面的話說得非常快,周如水和吳仁民兩人都聽不清楚,不過他們知道他動了氣。
他容易動氣,大概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
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會安靜下來。
所以大家也不去管他。
他們即使不贊成他的話也不去駁他。
這時他說完話,便又默然了,臉紅着,樣子很苦惱。
這些話太可怕了,在周如水的耳裡聽來是很荒謬的。
要是說話的是别人,他一定會跟他争辯。
然而年輕的陳真坐在他的面前喘氣。
這個人和他一樣也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卻不是為了少數人,是為了大衆。
而且更超過他的是這個人整日勞苦地工作,從事社會運動,以緻得了肺病,病雖然輕,但是他在得了病以後反而工作得更勤苦。
别人勸他休息,他卻隻說:"因為我活着的時間不久了,所以不得不加勁地工作。
"如果不是一種更大的愛在鼓舞他,他能夠貢獻這樣大的犧牲嗎?對于這樣的一個人周如水無論如何是不能夠拿"沒有良心"的話來責備的。
他找不出一句适當的話答覆陳真。
他隻是茫然望着這個人的臉。
過了一些難堪的甯靜的時候。
"你究竟怎樣辦?"吳仁民追逼似地問。
"讓我再仔細思索一下,"周如水沉吟地說,"我想我應該決定一個計劃。
如果我決定不管家庭,我自然要找一個女子,我的确需要結婚。
不過我又想回家去,那麼一切計劃都談不到了。
"他的聲音裡帶了憂郁,他似乎也害怕回家去。
"你回家去又打算怎麼辦?到鄉下去做改良農村的工作嗎?"吳仁民關心地望着他。
"我本來有這個意思,我想回到自己比較熟悉的鄉村去,辦一些改良的事業。
先從一個小的鄉村做起,然後再擴充到幾個鄉村。
辦農場,辦學校,辦合作社,辦民團,因為那些鄉裡常常有土匪,民團也是需要的……""這也很好,不過我怕你一個人去做有困難,"吳仁民點頭說。
周如水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憂郁了,他平日很少是這樣憂郁的。
他焦慮地說:"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我把這個意思寫信告訴父親,他就寫信來罵我說:'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怎麼居然弄昏了頭腦想起歸農來了?你快不要再提歸農的話。
幾個月以前有兩個首都農業專門學校畢業回來的學生跑到鄉下去,住不到兩個月就被人捉将官裡去,說他們是共産黨,把他們砍了頭。
你要回來就快息了歸農的念頭吧。
'這樣看來,即使回家去,'土還'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
"那麼你怎麼辦呢?"吳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臉上盤旋,使他無法逃避。
"我也沒有别的辦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說就不要回去吧。
"吳仁民直截了當地說。
周如水現出為難的樣子說:"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過不去。
兩個月以前我還在東京的時候,父親接連來了兩封信要我馬上回去,說八九年沒有看見我,不知道人怎麼樣了,很想看到我。
他以為我在外面讀了八九年的書,又在外國大學畢了業,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決不适宜于做官,"吳仁民插嘴說。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很躊躇。
做官,我不願意;歸農,又不能夠。
回家去什麼事也不能夠做。
"他說着,心裡很焦慮,他也想不出一個兩全的辦法。
"那麼不回去好了。
"
周如水并不注意吳仁民的話,隻顧自己說下去:"我想了好久,總想不到一個辦法。
有時我竟然想不顧一切跑回家去,雖然明知道我回去于家人、于我自己實際上并無多大好處,我覺得要這樣良心才得安甯。
"
"其實照我看來你沒有必須回家的理由。
"
"你還不明白……父親年紀大了,近年來他的生意又完全失敗,家裡生活也不寬裕,父親很希望我回去幫助家庭……而且我有許多親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婦……我應該設法幫助她們,我如果不回去,她們怎麼辦呢?"
"你回去又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