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眼光都注視着她。
張小玲特别心急,她認為湯阿英今天訴苦的教育意義大極了,不能半途而廢。
她的眼光直向秦媽媽望。
秦媽媽懂得張小玲的心情,等了半晌,湯阿英仍舊不好意思說,一定是想起小鬼,過分悲傷,一時講不出話來。
不能再等下去,秦媽媽代她說:
“阿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過了幾個月,生下一個男孩,可是一個閨女怎麼好有小孩?上海沒處放,也不能送到鄉下,是我出了主意,夜裡把他抱了出去,扔在徐家彙育嬰堂的門口……”
“我們離開育嬰堂,聽見小鬼哇哇地哭,”湯阿英忍住悲傷,小聲地說,“我想回去看看,又不敢看,怕育嬰堂有人出來,隻好硬着頭皮走了。
……”
她用雪白油衣裳的角試去眼淚。
窗外的雨大了,飄潑一般的落下,閃電在沉悶的雲端裡閃現,接着是雷霆響徹長空,震撼人們的心靈。
鋪天蓋地的狂飙掠過原野,發出不平的怒吼,吹得車間的玻璃窗發出嘩啷嘩啷的響聲。
郭彩娣越聽越氣憤,到後來,她的牙齒忍不住緊咬自己的下嘴唇,簡直聽不下去了。
她霍地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說:
“朱半天是畜生,把阿英一家害的好苦呀,阿英這條命差點也送了!”
湯阿英講的雖然斷斷續續,卻充滿了動人的感情,感染了大家的情緒。
秦媽媽頓時想起自己跨進滬江紗廠的悲慘情況,便接上來說:
“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資本家也是一樣。
我十五歲那年給帶工老闆騙到滬江紗廠當包身工,徐義德挖空心思剝削我們,壓迫我們。
我們童工和男工一樣做繁重生活,起五更、睡半夜、兩頭見星星,每天做十幾小時的生活,吃不飽,穿不暖,還經常挨打受罵。
徐義德拿我們當牛馬一樣使喚,唉,我們連牛馬也不如,牛馬吃飽了才幹活,我們饑一頓飽一頓,餓着肚皮給他賣命……”
秦媽媽的話頓時使湯阿英回想起五反運動中秦媽媽那次在夜校教室和籃球場上的訴苦大會,怎樣受帶工老闆的欺騙,跨進滬江紗廠當包身工的痛苦生活情景。
秦媽媽的話句句講到湯阿英的心上,照亮了她走過的道路。
她跨進滬江紗廠大門的悲慘遭遇,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出現,像是洶湧澎湃的怒濤沖擊着她的心田。
當秦媽媽的眼光對着她,她忍不住插上去說:
“秦媽媽講的對啊,我在廠裡也吃了很多苦頭哩。
娘死了,孩子丢了,鄉下不能回去,上海也蹲不下去,沒有辦法,靠秦媽媽幫忙,介紹我進滬江紗廠當養成工。
我以為今後的日子好過了,可是啊,逃出了朱半天的虎口,又掉進除義德的狼嘴裡。
說是養成工,做的和正式工一樣的生活,隻是工钿拿的比正式工少,受的罪吃的苦完全是一模一樣,每天六進六出①,車間裡的花衣雪片一樣,到處飛飛揚揚,沒有一塊幹淨地方,頭上,車上,地上都是。
夏天熱得要命,車間像個蒸籠,空氣龌龊得透不過氣,連口水也沒有喝,幹得喉嚨裡直冒煙。
一天做上十幾個鐘頭的生活,吃飯也不準關車,斷頭又多得要命,顧上接頭就顧不上吃飯,等接好了頭,再從飯盒裡抓把冷飯往嘴裡塞。
這時飯上沾滿了一層龌龊的花衣,不吃吧,肚子餓,支持不下去;吃吧,那些花衣也得吞下肚裡去了,久了,就要生病。
有時飯馊了,更沒法吃了,不吃,又頂不住,隻好用冷水洗洗,硬着頭皮往肚裡咽。
在車間裡待上一整天,累的頭昏眼花,連手腳也不靈活了,可是還得做生活。
一做十幾個鐘頭,誰也頂不住啊,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我的身子就是這樣壞下來了。
那個小鬼,還沒有足月,因為太累了,害得我在車間裡早産了,沒有幾天,小鬼走了,我到現在還想他哩!”
--------
①六進六出,系指每天早上六時進廠,晚上六時出廠。
湯阿英說到這兒,沉思在痛苦的回憶裡,一個逗人喜歡的活蹦活跳的嬰兒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車間裡靜下來了。
窗外的狂風過去了,大雨停了,檐頭叮叮咚咚地滴着雨點。
沉悶的烏雲在慢慢散開。
郭彩娣見大家不吭氣,她憋不住心裡的憤怒,像是開了閘門,嘩嘩地說道:
“徐義德最刮皮了,一心要賺鈔票,把我們工人不當人看待,當他的工具,整天關在車間裡給他勞動,連喘氣的工夫也沒有。
他還親自訂了許許多多的廠規:遲到要罰鈔票,打瞌睡要罰鈔票,在廁所梳頭要罰鈔票,離開車間要罰鈔票,連站在窗口看看外邊也要罰鈔票,在車間上小間去大便小便一定要領牌牌登記,不準超過規定的時間;吃飯也給我們規定了時間,一頓飯不準超過十分鐘,超過了就要罰鈔票;軋壞一隻梭子,徐義德就要罰我們一塊工钿;我們工人在車間做生活,動不動就罰鈔票,有時把一個号頭的工钿罰光了還不夠,做了一個号頭的生活,一個銅钿也見不到!……這樣的廠規,東一條,西一條,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