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裡面,武功最高的不是北喬峰,不是南慕容,不是&ldquo惡貫滿盈&rdquo段延慶,不是少林高僧,不是潛伏少林寺内的蕭遠山、慕容搏,而是一個操執雜役的老服事僧,他來了少林寺四十多年,天天掃地抹塵,供寺中高僧差遣,但這些高僧,竟無一個認得他是誰,他連名字也沒有。
蕭遠山、慕容博在少林寺潛伏三十餘年,肆意閱遍少林絕技秘集,來去自如,而玄寂玄慈這些一流高手竟懵然不覺,使人即時領略到這兩人的高不可測,這位無名老僧一直知道他兩人的行動企圖,而這兩人毫不覺察,更令人感到這位老僧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測。
少林寺果然是卧虎藏龍的武林聖地。
這位無名老僧突然現身,主要是要說出一段意義深長的哲理。
蕭遠山、蕭峰父子及慕容博、慕容複父子,互相追逐至藏經閣,鬥室相逢,正要把血海深仇,作一了斷,彼此正在裂毗相向之際,無名老僧忽然介入,指出蕭遠山、慕容博及鸠摩智三人,自道練成絕世武功,其實已經為自己招來大難。
他提出來的道理,看上去似乎玄虛得近乎無稽,但細思其實是極有意義的。
他說,佛門子弟學武,乃是在強健身體,證法伏魔,修習之時,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若不是這樣,練武一定傷及自身,練的越是上乘的武功,便越具這個效果,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越陷越深。
其實,不但武功,任何學識技術也是一樣。
一個人所學的,總不免影響别人,而在影響别人的過程中,轉回來影響自己。
科學家、醫生、商管學家,都是一樣。
學識越高,越有力量影響世界,越容易掉入狂妄,若不以慈悲仁慈之念平衡,必然害人害己。
&ldquo不存慈悲布施、普渡衆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
卻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中的戾氣,&rdquo就是這種意念,把《天龍八部》提升至極高的境界。
無名老僧指出的,不但是越高武功便越需以慈悲之心化解這個看法,更深的用意是在指出,由參悟佛法而來的慈悲心是最可貴的,武功是下乘得多的東西,即使最上流的武功也是。
世人不了解,往往舍本逐未,但可惜的是,才智超卓之輩如蕭遠山、慕容博及鸠摩智,也掉迸了這個陷阱,執迷不悟。
無名老僧現身說法,目标就是為他們指點迷津。
本來這套道理,由什麼高僧隐者說出來都可以,但由一個無人認識、供人差遣的老僧說出,效果又自不同。
最明顯的效果是意外及懸疑,使人格外留神,但這不過是表面。
更值得留意的是無名僧人對這些大道理的輕描淡寫。
智慧不是供在殿堂、為高人一等的人所宣揚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實踐的事,高深佛法,于這位無名老僧,就如呼吸一樣。
地位高低是不重要的。
事實上,能夠看破,地位高或是武功高強也不妨事。
無名僧人不是單隻說說,他就是身懷絕技而又不當它值得什麼的人。
他的目标在渡蕭遠山、慕容博二人,他毫不在意地讓蕭峰一掌把他打得胸骨折斷,口噴鮮血。
慷慨的舍己為人值得欽佩,毫不在意的舍己為人,就不是舍己為人那麼簡單,因為這種态度已是無人無我,對自身自然更不重視,這種慈悲心,又不與一般仁善之心同類了。
無名老僧的哲理意味濃重,但金庸不是透過他來說教,金庸一向堅持,武林小說是要來娛樂讀者的,不是要來宣揚道理的。
對我來說,無名老僧啟人深思,大大增加故事的趣味。
這段情節,是我最愛看而又重看得最多的情節之一,到今看過沒有一百也有幾十次了,但每次看,都是因為覺得有趣,從來不是因為想學什麼高深道理。
最深奧的道理,也要用最淺易最有趣味的方法說出來。
這正是金庸的特色。
慧淨
慧淨是誰,恐怕沒幾個讀者會記得真确,但《天龍八部》裡的那條冰蠶,大家都一定會記得,這冰蠶渾身通透,就如一管水晶,又恐怖又可愛。
奇就奇在遊但之為阿紫追蹤這冰蠶,居然追到憫忠寺後的菜園,他停下腳步,聽得一人大聲責罵:&ldquo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hellip&hellip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将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
&rdquo
語氣又是惱又是憐惜,還以為是什麼長輩呵責子弟,原來是個和尚,在叱罵那伏在菜地下的冰蠶!這和尚正是慧淨。
他長得極矮,又極胖,活脫脫是個大肉球,但除了這副奇怪長相,和這番離奇對白之外,慧淨的故事基本上就是這麼多了。
書上說,他本是少林寺僧人,因犯戒太多受責,逃了出來,挂單在這憫忠寺内,後來又被少林僧人尋着押回去。
但是他說他從昆侖山&ldquo萬裡迢迢&rdquo的将那冰蠶帶來,究竟又是怎樣覓得這冰蠶,用什麼方法&ldquo帶來&rdquo?用意何在?這冰蠶又有何&ldquo出息?&rdquo怎樣會&ldquo自毀前途?&rdquo什麼&ldquo前途&rdquo?慧淨是個不折不扣的狗肉和尚,試想這大肉球啃着一個不知啃了多久的羊頭,是什麼光景。
但這又不慧又不淨的野僧,竟對小小一條蠶兒如此親切,這感情何等妙不可言!對小畜牲寵物用這樣的語氣是有的,但對一條蠶蟲?
慧淨後來被丁春秋從玄難等人手上搶去,交薛神醫醫治,待好了再押去昆侖山再尋冰蠶,後來好像沒有了下落,這些問題也永遠成謎了。
一個這樣無關重要的小角色,居然教人惦記,不是很奇特麼?反過來說,金庸不過是要這條冰蠶,使遊但之練成一門奇特武功罷了。
這條冰蠶打哪兒來、往哪兒去,一點也不相幹。
但金庸卻給了冰蠶這樣的身世&ldquo性格&rdquo,加插了慧淨,讓他說了那番話,使故事平添了不少情趣。
金庸小說的世界,往往就是因為這些小小的人物加插,變得豐富而充滿趣味。
覺遠
覺遠大師在《神雕俠侶》結局時,攜着少年張君寶在華山之巅出場,在《倚天屠龍記》開始在少林寺再昙花一現,便告圓寂,金庸這個人物着墨無多,但是他所占的地位卻十分重要。
他無意中學得&ldquo九陰真經&rdquo,背誦之際由兩個少年默默心記了去,一個是張君寶,後來創立了武當派,一個便是郭襄,後來創立了峨嵋派。
覺遠是兩位創派大宗師的師父,地位當然重要。
在金庸小說之中,覺遠地位重要,是因為從他衍生了兩個人物,其中一個,正是《天龍八部》的無名老僧。
大家都記得這位無名無姓。
地位低微的少林寺藏經閣老僧,都記得他深藏不露,但是在關鍵時刻忽然現身,以高不可測的武功及透徹的佛家智慧,渡了蕭遠山與慕容博二人。
覺遠正是少林寺默默無聞的一名監管藏經閣僧人,不但沒有人聽過他的名字,他也沒聽過武林高手的名字,他追蹤至華山之巅,是因為尹克西、蕭湘子兩人從藏經閣偷了一本《楞伽經》這部經書是達摩東渡攜來的原書,但兩人志在的卻是夾在經書夾縫之中的&ldquo九陽真經&rdquo。
覺遠的看法相反,他出于責任心,是以&ldquo閣中經書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rdquo,他一早已發現了&ldquo九陽真經&rdquo,而已多年來照着修習,但以他之見,&ldquo那&lsquo九陽真經&rsquo隻不過教人保養有色有相之身,這臭皮囊原來也沒有什麼要緊&hellip&hellip但楞伽經卻是佛家大典&rdquo,因此重要得多,這個看法,正是後來《天龍八部》無名老僧講解的道理。
然而,覺遠與無名老僧截然不同。
無名老僧老态龍鐘而深含智慧,覺遠則是&ldquo身長玉立,詢詢儒雅&rdquo,像一位飽學宿儒,但又完全不通世務,這個典型,倒使人想起《鹿鼎記》中,那位遍習天下武學而于人情世故、奸詐陰惡一竅不通的澄觀大師。
澄觀比起無名老僧,一深一淺,一莊一諧,相去何止千裡?但是兩個人物都是源出覺遠,刻畫覺遠的兩段短短文字,就更令人感到興趣,再三閱讀而不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