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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学”指谬 王 学 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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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病,她就得穿戴整齊以便見這些外面的男人,自然得換見客的衣服。

    這原屬正常禮儀而又不得已的事。

    《紅樓夢》中多次寫到醫生到榮國府治病,連王夫人、丫鬟們都連忙回避。

    尤氏愛憐秦可卿,所以她的話中有“倒弄得”一語,分明含有既愛憐又不得已之意。

    但到了劉心武這裡,就被曲解為“一個營繕郎家裡長大的棄嬰,她怎麼會有一種比賈府裡更排場的更衣習慣?”(《紅樓望月》第48頁)而且還用賈珍的話來旁證自己的解讀。

    賈珍的原話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倘再着了涼,更添一層病,那還了得!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

    ”(第十回)這個意思很清楚,他是擔心秦可卿因“脫脫換換”再添病。

    人已病成這個樣了,愛惜身體要緊,不必再拘禮,不必“脫脫換換”了。

    可是,到了劉心武這裡,意思又變了——“賈珍還隻不過是财大氣粗而已,秦可卿卻俨然公主做派”(《紅樓望月》第48頁),硬是要把秦可卿按禮儀而不得已的“脫脫換換”曲解為“俨然公主做派”,以便于将她向“弘皙的妹妹”方向扯。

     劉心武很推崇脂硯齋的批語,經常拿來作為自己的根據。

    甲戌本第十三回有一條著名的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

    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

    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

    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甲戌本影印本第十三回)劉心武對“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語恭敬奉行,但對秦可卿臨死托夢給王熙鳳所講的話,卻完全是不同的态度。

    秦可卿那些話,也不過是些未雨綢缪、防患于未然之類的常識,脂硯齋也分明“感服”她的話。

    但劉心武卻并不“感服”,而是大加譏諷:“一個養生堂裡的棄嬰,一個長在小小營繕郎家中的女孩,耳濡目染的恐怕淨是‘東拼西湊’借錢過日子的生活情狀,又哪來的這種‘趁今日富貴,将祖茔附近多置田莊房舍’的經驗教訓之談?”“她若說些比如悔淫慚浪、勸人改邪歸正的話,倒差不多”(《紅樓望月》第41頁)。

    這便是典型的為我所用的态度。

    為了把秦可卿“探佚”——應當說是“索隐”成為皇室血統的“弘皙的妹妹”,他既漠然于《紅樓夢》固有的觀念,也不斷因誤讀而曲解原義。

     然而《紅樓夢》所呈現的秦可卿,是甯國府的長孫媳婦,管家“奶奶”,對應于榮國府那邊的王熙鳳。

    王熙鳳對她十分關心,兩人關系極好。

    盡管王熙鳳是個極高明的勢利鬼子,但她對秦可卿卻是一片真情和熱心。

    盡管秦可卿是從養生堂抱來的,但嫁到甯國府後,可以通過學習獲得大家庭生活所需的知識——其實也不過是管理家務的生活常識,拓展胸懷,以與自己所處的生活條件、地位、職責相适應。

    小說寫得很分明,她在這方面是成功的。

    賈母素知她“是個極妥當的人”,尤氏誇她“為人行事”,親戚、長輩無不喜歡,也果然為賈府衆人所喜歡。

    張友士為其診病後也說:“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第十回)。

    雖然這“心性高強聰明不過”實是她的緻病之由,但也是她成功的個人條件。

    《紅樓夢》按自己的觀念對她的描寫和評價,從各種人物的視角表現出來,互相呼應,渾然自洽。

     作為小說人物,《紅樓夢》賦予秦可卿富于個性的角色定位,以便達到其整體意圖,而不是劉心武的意圖。

    隻不過劉心武以“家庭背景”和“血統”決定論的觀念為前提,不能理解、領悟、接受《紅樓夢》内涵的與他相反的觀念,而自以為是地誤讀原文、曲解原義罷了。

    “秦學”之所以自以為是從文本研究出發,而其實是曲解文本的産物,原因便出于劉心武的自以為是的觀念前提,又未能“虛心”地解讀、領悟《紅樓夢》固有的觀念,而并非出于《紅樓夢》原文方面的問題。

    這當然僅指有關秦可卿的部分而言。

     自然,這隻是我的一孔之見,也許不久就會證實是我錯了。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尚祈劉先生和方家不吝賜教,以使我獲得改過自新的機會和教益。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典範之作,早已進入國民高等教育體系,甚至列入中學生的課外讀本,成為國民古典文學修養的公共資源。

    對它的解讀本身便體現了古典文學乃至一般文學的修養和理解力。

    通過正常的學術讨論和交流,以期對這部名著獲得準确的理解,我想,未始不是一件文化上的公益之事,故不揣簡陋寫此一文。

     (作者:江蘇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研究員、《明清小說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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