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
她的嘴唇哆嗦着,從紅嘴白牙間吐露出呢呢喃喃的低語。
她的真誠感天動地,那隻鳥兒哇哇地大叫着,一展翅消逝在月光裡,頃刻便不見了蹤影,仿佛冰塊融化在水中,仿佛光線加入到火焰裡……
一陣響亮的打門聲,把癡情中的孫眉娘驚得魂飛魄散。
她急忙跑回屋子,匆匆穿上衣服。
來不及穿鞋,赤着兩隻大腳,踩着被夜露打濕的泥地,跑到了大門邊。
她用手捂着心,顫着嗓子問:
"誰?"
她多麼希望出現一個奇迹,她多麼希望這是她的一片誠心感動了天地,神靈把紅線抛給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麼,他這是趁着月光探望自己來了。
她幾乎就要跪在地上了,祈望着夢想成真。
但是,門外傳進來那人的低聲回答:
"眉娘,開門……"
"你是誰?"
"閨女,我是你爹啊!"
"爹?你半夜三更怎麼到這裡來了?"
"别問了,爹遭了難了,快開門吧!"
她慌忙撥開門闩,拉開大門。
随着吱嘎吱嘎開張的門扇,她的爹——高密東北鄉著名的戲子孫丙,沉重地倒了進來。
借着月光,她看到爹的臉上血迹斑斑。
那部不久前在鬥須大會上雖敗猶榮的胡須,隻餘下幾根根,鬈曲在滿下巴的血污之中。
她驚問:
"爹,這是怎麼啦?"
她喚醒小甲,把爹弄到炕上。
用筷子撬開緊咬的牙關,灌進去半碗涼水,他才蘇醒過來。
剛一蘇醒他就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然後他就嗚嗚地哭起來。
他哭得很傷心,好似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
血還從下巴上往外滲着,那幾根殘存的胡須上沾着泥污。
她用剪刀把它們剪去,從面缸裡抓了一把白面,掩在他的下巴上。
這一來爹的面目全非,活活一個怪物。
她問:
"到底是誰把你害成了這個樣子?"
爹的淚汪汪的眼睛裡,進出了綠色的火星。
他腮上那些肌肉一條條地綻起來,牙齒錯得咯咯響:
"是他,肯定是他。
是他薅了我胡須,可他明明赢了,為什麼還不放過我?他當着衆人宣布赦免了我,為什麼還要暗地裡下此毒手?這個心比蛇蠍還要毒辣的強盜啊……"
現在,她感到自己的相思病徹底地好了。
回想起過去幾個月的迷亂生活,她心中充滿了羞愧和後悔。
仿佛自己與錢丁同謀,薅了爹的胡須。
她暗想着:錢大老爺,你實在是太歹毒了,太不仗義了。
你哪裡是個寬厚仁愛的父母官?分明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土匪!你把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也就罷了,誰讓俺自輕自賤呢?可你不該對俺爹——一個在你面前已經服輸的人下這樣的黑手。
你當着衆人的面宣布赦免了他,感動得俺下了跪,讓俺的一顆心為了你破碎,也為你赢得了寬宏大量的好名聲,但暗地裡你還是不放過他。
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我怎麼會那樣癡迷地愛上你?你知道這幾個月來俺過的是什麼日子?想到此她感到悲憤難忍,錢丁啊,你薅了俺爹的胡須,俺就要了你的狗命。
六
她精心挑選了兩條肥狗腿,拾掇幹淨了,放到老湯鍋裡,咕嘟咕嘟地煮起來。
為了讓煮出的狗腿味道好,她往鍋裡新加了香料。
她親自掌握着火候,先用大火滾燒,然後用微火慢炖。
狗肉的香氣,散發到大街上。
店裡的常客大耳朵呂七,聞着味道跑來,把店門拍得山響:
"大腳仙子,大腳仙子,什麼風把天刮清了?你又開始煮狗腿了?俺先定一條……"
"定你娘的腿!"她用勺子敲打着鍋沿,高聲大嗓地叫罵着。
一夜之間,她恢複了狗肉西施嬉笑怒罵的本色,相思錢丁時那迷人的溫柔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她喝了一碗豬血粥,吃了一盤狗雜碎,然後就用精鹽擦牙,清水漱口,梳頭洗臉,搽官粉,抹胭脂,脫下舊衣裳,換上新衣裳,對着鏡子她用手撩着水抿抿頭發,鬓角上插了一朵紅絨花。
她看到自己目光流盼,風采照人。
她給自己的容貌迷住了,心中突然地又升起一股缱绻的柔情。
這哪裡是去行刺,分明是去賣騷。
她被自己的溫情吓壞了,急忙把鏡子翻轉,咬牙切齒,讓恨火在胸中燃燒。
為了堅定信心,不動搖鬥志,她特意到東屋裡去看了爹的下巴。
爹下巴上的白面已經嘎巴成了癡,散發着酸溜溜的臭氣,招徕了成群的蒼蠅。
爹的面容讓她既惡心又痛心。
她撿起一根劈柴,戳戳爹的下巴。
正在沉睡的爹嗷地叫了一聲,痛醒了,睜開浮腫的眼,迷茫地望着她。
"爹,我問你,"她冷冰冰地問,"深更半夜,你到城裡來幹什麼?"
"我逛窯子了。
"爹坦率地回答。
"呸!"她嘲弄地說,"你的胡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