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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眉娘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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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來了,也難免你的死刑。

    灰心歸灰心,但俺還是不死心,爹,咱們"有棗無棗打三竿,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俺猜想,此時此刻,錢大老爺正陪着從濟南趕來的袁世凱和從青島趕來的克羅德,躺在縣衙賓館裡抽大煙呢,等到姓袁的和那個姓克的滾了蛋,俺再闖縣衙送狗肉,隻要讓俺見了他的面,就有辦法讓他乖乖地聽俺的。

    那時候就沒有了錢大老爺,隻有一個圍着俺轉圈子的錢大孫子。

    爹,俺最怕的是他們把您打進囚車押送進京,那樣可就"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隻要在縣裡執刑,咱們就有辦法對付他們。

    咱去弄個叫花子來當替死鬼,來它個偷梁換柱李代桃僵。

    爹,想起你對俺娘的絕情,俺實在不應該一次二次第三次地搭救你,讓你早死早休,省得你禍害女人。

    但你畢竟是俺的爹,沒有天就沒有地,沒有蛋就沒有雞,沒有情就沒有戲,沒有你就沒有俺,衣裳破了可以換,但爹隻有一個沒法換。

    前邊就是娘娘廟,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待俺進去求求娘娘,讓她老人家顯靈,保佑你逢兇化吉,死裡逃生。

     娘娘廟裡黑咕咚,俺兩眼發花看不清。

    幾隻大蝙蝠,撞得梁頭啪啪響,也許不是蝙蝠是燕子,對,是燕子。

    俺的眼睛慢慢地适應了廟裡的黑暗,俺看到在娘娘的塑像前,橫躺豎倒着十幾個叫花子。

    尿騷屁臭馊飯味兒,直撲俺的腦瓜子,熏得俺想嘔想吐。

    尊貴的送子娘娘,跟這群野貓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罪了。

    他們恰似那開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體,然後一個接着一個,懶洋洋地爬起來。

    那個花白胡子、紅爛眼圈的花子頭兒朱八,對着俺擠鼻子弄眼,沖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聲喊叫: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賊孫子,學着他的樣子,對着俺吐唾沫,連聲學舌: "晦氣晦氣真晦氣,睜眼看到母兔子!" 那隻毛茸茸的紅腚猴子,一道閃電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兩魂半。

    沒等俺回過神來,這畜生,伸爪子進竹籃,搶走了那條狗腿。

    又一閃,蹿回香案;再一閃,躍到娘娘肩上。

    在蹿跳當中,它頸上的鐵鍊子嘩啦嘩啦地響着,尾巴成了掃帚,掃起一團團灰塵,刺激得俺鼻孔發癢,"啊-嗤!"該死的騷猴子,人樣的畜生。

    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條狗腿。

    猴爪子亂抹,油污了娘娘的臉。

    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順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樣。

    娘娘連一條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麼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膽大包天,您是黃鼠狼子日駱駝,盡揀大個的弄。

    這一禍闖得驚天動地。

    連當朝的慈禧老佛爺,也知道了您的大名;連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了您的事迹。

    您一個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戲子,鬧騰到了這個份上,倒也不枉活了這一世。

    就像那戲裡唱的,"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

    爹,你唱了半輩子戲,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進戲,演戲演戲,演到最後自己也成了戲。

     叫花子們,把俺包圍起來,有的對着俺伸出爛得流水的手,有的對着俺袒露出長了瘡的肚皮。

    他們圍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調,大呼加上小叫,唱歌,報廟,狼嗥,驢叫,嗚哩哇啦真熱鬧,猶如一團雞毛亂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趙大嫂。

    施舍兩個小銅錢,撿回兩個大元寶……您不給,俺不要,你家要得現世報……"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這些狗日的,有的擰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俺的奶子……渾水兒摸魚,順蔓兒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

    俺想奪門逃跑,被他們扯住了胳膊摟住了腰。

    俺撲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

    朱八撿起身邊一條細竹竿,對準俺的膝蓋輕輕地一戳,俺腿彎子一麻,跪在了地上。

    朱八冷笑一聲,說: "肥豬碰門,不吃白不吃!孩兒們,錢大老爺吃肉,你們就喝點葷湯吧!" 叫花子們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幾下子就把俺的褲子扒了。

    在這危急關頭,俺說:朱八,你這個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漢。

    你知不知道,俺的親爹,讓錢丁抓進了大牢,就等着開刀問斬?朱八翻着爛眼圈子問俺: "你爹是誰?" 俺說,朱八,你這是睜着眼打呼噜,裝鼾(憨)呢!全中國都知道俺爹是誰,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東北鄉的孫丙!俺爹是唱貓腔的孫丙,俺爹是扒鐵路的孫丙,俺爹是領導着老百姓跟德國鬼子幹的孫丙!朱八翻身爬起來,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連聲說: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隻知道錢丁是你的幹爹,不知道孫丙是你的親爹。

    錢丁是個王八蛋,你爹是個英雄漢!你爹有種,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咱家打心眼裡佩服。

    有用得着咱家的時候,姑奶奶盡管開口。

    孩兒們,都跪下,給姑奶奶磕頭賠罪!" 這群叫花子,齊刷刷地跪了一地,給俺磕頭,真磕,磕得嘣嘣響,額頭上都沾了灰塵。

    他們齊聲喊叫: "姑奶奶萬福!姑奶奶萬福!" 連那隻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來,學着人的樣子,給俺磕頭作揖,怪模怪樣,逗人發笑。

    朱八說: "孩兒們,明兒個弄幾條肥狗給姑奶奶送去!" 俺忙說:不用,不用。

    朱八說: "您就甭客氣啦,咱家這些孩子出去弄條狗,比伸手從褲裆裡摸個虱子還容易。

    " 叫花子們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黃闆牙,有的咧開缺牙的嘴。

    俺忽然覺得,這群叫花子,很是可愛。

    他們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陽光終于從廟門口射進來,紅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們的笑臉。

    俺的鼻子一陣發酸,熱淚頓時盈了眶。

    朱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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