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要不要我們去劫大牢?"
俺說,不要,不要,千萬不要。
俺爹這個案子,非同一般,牢門口不但有縣衙的兵士站崗,克羅德還派來了一隊德國鬼子放哨。
朱八說:
"侯小七,出去溜達着,有什麼消息趕快來報告。
"
候小七說:"遵令!"他從娘娘像前拿起銅鑼,背上口袋,吹一聲口哨,說:"乖兒子,跟爹走!"那隻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頭。
侯小七馱着他的猴子,敲着鑼,唱着歌,走了。
俺擡頭看到,泥塑的娘娘,渾身煥發着陳舊的光彩,銀盤似的臉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娘娘顯靈了啊,娘娘顯靈!娘娘顯靈,保佑俺的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滿了希望。
小甲已經起來了,正在院子裡磨刀。
他對着俺笑笑,既親切又友好。
俺也對着他笑笑,也是既親切又友好。
他用手指試試刀鋒,可能是還嫌不夠快,低下頭去繼續磨,(炎欠)啦,(炎欠)啦。
他隻穿着一件汗褐兒,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
俺進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張他從京城運回來的檀香木嵌金絲的雕龍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他雙手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裡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頌經還是在罵人。
堂屋裡大部幽暗,陽光從窗棂間射進來,一條條一框框。
有一道光,金子銀子似的,照着他的臉,閃閃發亮。
俺公爹臉盤瘦削,眼窩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緊閉着的嘴,活脫脫一條刀疤。
他短短的上唇和長長的下巴上,光光得沒有一根毛,怪不得人們傳說他是一個從皇宮裡逃回來的太監呢。
他的頭發已經稀疏,要攙上許多的黑絨線,才能勉強地打成一條辮子。
他微微地睜開眼,一線冰涼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
俺問候他:爹,您起來了?他點了一下頭,繼續地撚他的佛珠。
按照幾個月來的習慣,俺找來牛角梳子,給公爹梳頭打辮子。
這本是丫頭幹的活兒,但俺家沒有丫頭。
兒媳也沒有給公爹梳頭的,讓人碰見不是有爬灰嫌疑嗎?但俺有把柄握在這個老東西手裡,他讓俺給他梳頭,俺就給他梳頭。
其實他這毛病也是俺給他慣成的。
他剛回來那會兒的一個早晨,一個人在那裡攥着把破梳子别别扭扭地梳頭,小甲充孝順,上前去給他梳,一邊梳一邊說:
"爹,我頭上毛少,小時候聽娘說是生秃瘡把毛疤了去了,您頭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過秃瘡?"
小甲笨手笨腳,老東西龇牙咧嘴,說他受罪吧可是孝順兒子給爹梳頭,說他享福吧小甲那動作分明是給死豬薅毛。
那天俺剛好從錢大老爺那裡回來,心情很好。
為了讓這爺倆高興,俺就說:爹呀,讓俺給你梳頭吧。
俺把他那些毛兒梳得服服帖帖,還摻上了黑絲線給他編了一條大辮子。
然後俺把鏡子搬到他的面前讓他看。
他用手捋着那條半真半假的大辮子,陰森森的眼窩裡竟然出現了一片淚光。
這可真是稀罕事兒。
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窩問:
"爹,您哭了?"
公爹搖搖頭,說:
"當今皇太後有一個專門的梳頭太監,但太後不用,太後的頭都是李蓮英李大總管梳的。
"
公爹的話讓俺摸不到門前鍋後,小甲一聽到他爹說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纏上去央求他爹講。
他爹不理他,從懷裡摸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俺,說:
"媳婦,去買幾丈洋布縫幾件衣裳吧,伺候了俺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還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
你幹什麼,俺煩惱地問。
小甲竟然理直氣壯地說:
"起來,起來,俺爹等着你給他梳頭呢!"
俺愣了一會,心裡說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門好開,善門難關啊。
他把俺當成什麼了?老東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後盧俺也不是大太監李蓮英。
你那兩根蔫不拉唧、花白夾雜、臭氣哄哄的狗毛俺給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燒了八輩子高香修來的福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貓兒,嘗到了滋味的光棍,沒完沒了了。
你以為給了俺一張五兩的銀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誰,你也不想想俺是誰。
俺憋着一肚子火兒下了炕,想給他幾句歹毒的,讓他收起他的賊心。
但還沒等俺開口呢,老東西就仰臉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不知誰給高密縣令梳頭?"
俺感到身上一陣發冷,感到眼前這個老家夥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個能隐身藏形的鬼魂,要不他怎麼知道俺給錢大老爺梳頭的事呢。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突然地擺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筆直,兩道陰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
俺的氣哧啦一下就洩了,乖乖地轉到他的背後,梳理他那些狗毛。
梳理着他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幹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發着香氣的漆黑的好頭發;捏着他的秃驢尾巴一樣的小辮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幹爹那條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會動的大辮子。
幹爹用他的大辮子掃着俺的身體,從俺的頭頂掃到俺的腳後跟,掃得俺百爪撓心,全身的每個汗毛孔裡都溢出浪來……
沒辦法了,梳吧,自己釀出來的苦酒自己喝。
俺隻要給俺幹爹梳頭,俺幹爹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頭沒梳完兩個人就粘乎在了一起。
俺就不信老東西不動心。
俺等着他順着竿兒往上爬,老東西,隻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讓你上得去下不來。
到了那時候,你就得乖乖地聽俺的。
到那時候哦,俺還給你梳頭,梳你個毬去吧。
外界裡盛傳着這個老東西懷裡揣着十萬兩銀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來。
俺盼着他往上爬,但是老東西好定性,至今還不爬。
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貓兒,老東西,俺倒要看看你還能憋多久!俺松開了他的辮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幾縷柔軟的雜毛。
今天早晨俺的動作格外地溫柔,俺強忍着惡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兒,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說,爹呀,俺娘家爹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