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的大恩典,不幹對不起朝廷。
俺不殺你爹,也有别人殺他。
與其讓一些二把刀三腳貓殺他,還不如讓俺殺他。
俗言道,"是親三分向",俺會使出平生的本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讓他死後青史留名。
兒子,你爹我也要幫你正正門頭,讓左鄰右舍開開眼界。
他們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那麼好,咱就讓他們知道,這劊子手的活兒,也是一門手藝。
這手藝,好男子不幹,賴漢子幹不了。
這行當,代表着朝廷的精氣神兒。
這行當興隆,朝廷也就昌盛;這行當蕭條,朝廷的氣數也就盡了。
兒子,趁着錢大老爺的轎子還沒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兒給你唠唠,今日不說,往後就怕沒有閑工夫說了。
三
你爹我十歲那年,你爺爺得了霍亂。
早晨病,中午死。
那年,高密縣家家有死人,戶戶有哭聲。
鄰居們誰也顧不上誰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
我與你奶奶,說句難聽的話,拖死狗一樣,把你爺爺拖到了亂葬崗子,草草地掩埋了。
我和你奶奶剛一轉身,一群野狗就撲了上去,幾爪子就把你爺爺的屍首扒了出來。
我撿起一塊磚頭,沖上去跟那些野狗拼命。
那些野狗瞪着血紅的眼睛,龇着雪白的牙,對着我嗚嗚地嚎叫。
它們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滿身的橫向,一個個,小老虎,兇巴巴,人吓煞。
你奶奶拉住我,說: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個,就讓它們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難抵衆瘋狗,隻好退到一邊,看着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髒,四口就把骨頭嚼了。
又過了五年,高密縣流行傷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
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屍首拖到一個麥稭垛裡,點上火燒化了。
從此,你爹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白天一根根子一個瓢,挨家挨戶讨着吃。
夜裡鑽草垛,蹲鍋框,哪裡方便哪裡睡。
那時候,你爹我這樣的小叫花子成群結隊,讨口吃的也不容易。
有時候一天跑了幾百個門兒,連一片地瓜幹兒都讨不到。
眼見着就要餓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經說過,她有個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門裡當差,日子過得不賴,經常托人往家裡捎銀子。
于是,你爹我決定進京去投親。
一路乞讨,有時候也幫着人家幹點雜活兒,就這樣走走留留,磨磨蹭贈,饑一頓,飽一頓,終于到了。
你爹我跟随着一群酒販子,從崇文門進了北京城。
恍惚記得你奶奶說她的那個堂弟是在刑部大堂當差,便打聽着到了六部口,然後又找到刑部。
大門口站着兩個虎背熊腰的兵勇。
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個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遠。
你爹我千裡迢迢趕來,當然不會就這樣死了心,便整天價在刑部的大門口轉悠。
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面,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着雞鴨魚肉的奇香。
還有一些沒有名号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裡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
你爹我從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見兒,常常幫店裡的夥計幹一些活兒,換一碗剩飯吃。
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讨飯也比高密容易。
那些有錢的主兒,常常點一桌子雞鴨魚肉,動幾筷子就不要了。
你爹我揀剩飯吃也天天鬧個肚子圓。
吃飽了就找個避風的牆角睡一覺。
在暖洋洋的陽光裡,我聽到自己的骨頭架子喀吧喀吧響着往大裡長。
剛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蹿出一頭高,真好比幹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滿足于乞食生活、無憂無慮地混日子時,突然地起了一個大變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個半死。
當頭的那位,瞎了一隻眼,瞪着一隻格外明亮的大眼,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樣子實在是吓人。
他說:
"小雜種,你是哪裡鑽出來的野貓,竟敢到大爺的地盤上來撈食兒?爺爺要是看到你再敢到這條街上打轉轉,就打斷你的狗腿,摳出你的狗眼!"
半夜時,你爹我好不容易從臭水溝子裡爬上來,縮在個牆角上,渾身疼痛,肚子裡又沒食兒,哆嗦成了一個蛋兒。
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
這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
"兒子,不要愁,你的好運氣就要到了。
"
我急忙睜眼,眼前啥也沒有,隻有冷飕飕的秋風吹得樹梢子嗚嗚地響,隻有幾個快要凍死的蛐蛐在溝邊的爛草裡唧唧地叫,還有滿天的星鬥對着我眨眼。
但是我一閉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對我說好運氣就要來到了。
我一睜開眼睛她就不見了。
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通紅,照耀着枯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很是好看。
一群烏鴉,呱呱地叫着,直往城南飛。
不知道他們匆忙飛往城南去幹什麼,後來我自然明白了烏鴉們一大早就飛往城南是去幹什麼。
我餓得不行了,想到路邊的小店裡讨點東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個獨眼龍。
忽然看到路邊的煤灰裡有一個白菜根兒,就上前撿起來,回到牆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來。
正啃得起勁,就看到十幾匹大馬、馬上馱着頭戴紅纓子涼帽、身穿滾紅邊灰布号衣的兵勇,從刑部的大院子裡擁出,在那條剛剛墊了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