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兩道上,與朱八、侯七們的屍首擺放在一起。
兵丁們拖拉着俺往囚牢裡行進時,俺看到幾個劊子手不知是執行着誰的命令,正在切割着他們的頭顱。
俺的心中無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滾着悔恨的感情。
俺想俺也許是錯了,俺應該順從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蟬脫殼,讓袁世凱和克羅德的陰謀落空。
俺為了功德圓滿,俺為了千古留名,俺為了忠信仁義,竟毀了數條性命。
罷罷罷,揮手趕去煩惱事,熬過長夜待天明。
知縣指揮着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塊匪類石上。
囚牢裡點燃了三根大蠟,囚牢外高挂起一片燈籠。
知縣搬來一把椅子,坐在牢門外邊。
透過碗大的窗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後,簇擁着七八個衙役,衙役的後邊,包圍着一群兵丁。
膳房裡的火焰已經撲滅,但煙熏火燎過的氣味,卻是越來越濃。
四更的梆鑼打過了。
遠遠近近的雞叫聲裡,燈籠的光輝漸漸黯淡,囚牢裡的蠟燭也燒下去半截。
俺看到知縣垂着頭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無精打采,不死不活。
俺知道這夥計的處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腦袋,絕對要丢掉烏紗。
錢丁啊,你飲酒吟詩的潇灑勁兒哪裡去了?你與俺鬥須誇美時的張狂勁兒哪裡去了?知縣知縣,咱們不是冤家不聚頭,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說起來你也是我徒弟,你毀容人獄忠義千秋足夠青史之上把名留。
何必咬定不松口,非要說你是孫丙?俺知道雖然你供出實情也難免被砍頭,但砍頭總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賢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聲地對他說。
"師傅,"他用更低的聲音說,"如果我這樣窩窩囊囊地被人砍了頭,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顆牙嗎?"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師傅,叫花子從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爺當年收我為徒時,第一課就是讓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
我曾經練過苦肉汁,曾經練過刀劈頭。
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沒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勸師傅還是自認不是孫丙,讓他們給你來個痛快的,讓徒弟代你去受刑。
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還是師傅的英名。
"
既然你已經鐵了心,俺說,就讓咱們兄弟并肩去闖那鬼門關,死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看。
讓那些洋鬼子奸黨看看咱們高密人的血性!
"師傅,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趁着這個機會,您就把貓腔的由來給俺講講吧。
"小山子說。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師傅就把這貓腔的曆史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三
話說雍正年間,咱們高密東北鄉出了一個名叫常茂的怪才。
他無妻無子,光棍一人,與一隻黑貓相依為命。
常茂是一個銅鍋匠,整日走街穿巷,挑着他的家什和他的貓,為人家锔鍋锔盆。
他的手藝很好,人品端正,在鄉裡很有人緣。
偶然的一個機會,他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
在朋友的墳墓前,他想起了這個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處,不由地悲從中來,靈感發動,一番哭訴,聲情并茂,竟然讓死者的親屬忘記了哭泣,看熱鬧的人們停止了喧嘩。
一個個側耳恭聽,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動。
人們想不到,锔鍋匠常茂竟然還有那樣的一副好嗓子。
這是咱們貓腔曆史上一個莊嚴的時刻,常茂發自内心的歌唱和訴說,比起女人們呼天搶地的哭訴和男人們沒有眼淚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
它給予悲痛者以安慰,給予無關痛癢者以享受,是對哭哭啼啼的傳統葬禮的一次革命,别開了一個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鮮。
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極樂世界,天花亂墜;又好像滿身塵土的人進了澡堂子,洗去了滿身的灰塵,又喝下去一壺熱茶,汗水從每個毛孔裡冒出來。
于是衆口相傳,都知道锔鍋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锔鍋鎬盆的好手藝,還有一副銅鐘一樣的好嗓子,還有一個過目不忘的好腦子,還有一副好口才。
漸漸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請他去參加葬禮,讓他在墳墓前說唱一番,借以安慰死者的靈魂,緩解親人的痛苦。
起初,他自g然是推辭不去的;到一個毫不相幹的死人墓前去哭訴,這算怎麼一回事嘛。
但人家一次兩次地來請,還是不去,三次來請就難以拒絕了,劉玄德請諸葛亮也不過是三顧茅廬嘛。
何況都在一個鄉裡居住,都是要緊的鄉親,擡頭不見低頭見,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親戚。
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
人死如虎,虎死如羊。
死人貴,活人賤。
于是就去。
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被視為上賓,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樹怕屎尿澆根,人怕酒肉灌心。
一個锔鍋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盡,自然就賣命地為人家出力。
刀越磨越利,藝越習越精。
反複鍛煉之後,他的說唱技藝又往上拔了好幾竹竿。
為了能唱出新花樣,他拜了鄉裡最有學問的馬大關先生為師,經常地請他講說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