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是知縣老爺錢丁。
俺到北大荒挖草藥給俺老婆治病時,看到錢丁帶着春生和劉樸正在那裡打圍。
春生和劉樸騎着牲口把兔子轟起來,知縣縱馬上前,從腰裡拔出手槍,一甩手,根本不用瞄準,巴嘎——兔子蹦起半尺高,掉在地上死了。
俺趴在枯草裡不敢動彈。
俺聽到春生滿嘴裡抹蜜稱贊知縣的槍法,劉樸卻垂頭坐在馬上,臉上沒有表情,猜不透他的意思。
俺老婆說過,知縣的親信劉樸是知縣夫人的幹兒子,是個有來頭的大人物的兒子,滿肚子學問,一身的本事。
俺不信,有本事還用給人家當催班?有本事就該像俺爹那樣,舉着大刀,塗着紅臉蛋子,嚓!嚓!嚓!嚓!嚓!嚓!六顆人頭落了地。
俺心裡想:不是知縣槍法好,隻是讓他碰了巧,瞎貓碰上了一個死耗子。
下一隻就不一定能打中了。
知縣仿佛知道了俺的想法,擡手又一槍,把一隻在天上飛着的小鳥給打下來了。
死小鳥,黑石頭,正巧掉在了俺的手邊。
媽媽的,神槍手,咪嗚咪嗚。
知縣的獵狗跳躍着跑過來。
俺攥着小鳥站起來,熱乎乎地燙手。
狗在俺的面前一蹿一蹿地跳躍着,汪汪地大叫。
狗,俺是不怕的;狗,是怕俺的。
高密縣裡所有的狗見了俺都夾着尾巴瘋叫,狗怕俺,說明俺的本相如同俺爹,也是一隻黑豹子。
知縣的狗看起來很狂,其實,從它的叫聲裡,俺就聽出了這東西盡管有點狗仗人勢,但心裡頭還是怕俺。
俺就是高密縣的狗閻王。
聽到狗叫,春生和劉樸騎着牲口包抄上來。
劉樸跟俺不熟,但春生是俺的好朋友,他經常的到俺家店裡喝酒吃肉,每次俺都給他個高頭。
他說小甲你怎麼在這裡?你在這裡幹什麼?俺在這裡挖草藥呢,俺老婆病了,讓俺來給她找那種紅梗綠葉的斷腸草呢。
你認識斷腸草嗎?如果你認識,請你馬上告訴俺,俺老婆病得可是不輕呢。
知縣到了俺近前,虎着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俺。
問俺哪裡人氏啊姓什名誰啊,俺不回答他嘴裡嗚哩哇啦。
小時候俺娘就教導俺說見了當官的問話就裝啞巴。
俺聽到春生在知縣耳邊悄聲說:"狗肉西施的丈夫,是個半傻子……"俺心裡想,操你個姥姥的春生,俺才剛還說你是俺的好朋友呢,這算什麼好朋友?好朋友還有說好朋友是半傻子的嗎?咪嗚咪嗚俺操你奶奶,你說誰是半傻子?如果俺是半傻子,你就是一個全傻子……
牛青使一杆土槍,打出來是一堆鐵沙子;知縣使一支洋槍,打出來是一顆獨子兒。
宋三的頭上隻有一個窟窿,你說不是知縣打的還能是誰打的呢?但知縣為什麼要把宋三打死呢?哦,俺明白了,宋三一定是偷了知縣的錢,知縣的錢,能随便偷嗎?你偷了知縣的錢,不把你打死怎麼能行!活該活該,你平常裡仗着衙門裡的威風,見了俺連哼都不哼一聲。
你欠了俺家店裡五吊錢,至今還沒還,你沒還俺也不敢要,這下好了,俺家的錢雖然瞎了,但是你的命也丢了。
是命要緊還是錢要緊?當然是命要緊,你就欠着俺的錢去見閻王爺爺吧。
四
昨天夜裡槍聲一響,官兵們一窩蜂似地擁過來。
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宋三的上半截身體從香油鍋裡拖出來。
他的頭香噴噴的,血和油一塊兒往下滴瀝,活像一個剛炸出來的大個的糖球葫蘆。
咪嗚咪嗚。
官兵們把他放在地上,他還沒死利索,兩條腿還一抽一抽的,抽着抽着就成了一隻沒被殺死的雞。
官兵們都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頭目跑來,把俺和俺的爹急忙推到席棚裡去,然後向着方才射來子彈的方向,啪地放了一槍。
俺還是生平第一次聽人在耳朵邊上放槍,洋槍,聽人說德國人制造的洋槍,一槍能打三裡遠,槍子兒能穿透一堵牆。
官兵們學着那頭目的樣子,每人朝着那個方向放了一槍。
放完了槍,槍口裡都冒出了白煙,火藥味兒噴香,大年夜裡剛放完了鞭炮也是這味兒。
然後那個頭目就吆喝了一聲:追擊!咪嗚咪嗚,官兵們嗚天嗷地,朝着那個方向追了過去。
俺剛想跟着他們去看熱鬧,胳膊卻被俺爹給拽住了。
俺心裡想,這群傻瓜,往哪裡去追?知縣肯定是騎着他的快馬來的,你們忙活着從油鍋裡往外拖宋三時,知縣就騎着馬跑回縣衙去了。
他的馬是一匹赤兔馬,全身紅毛,沒有一根雜毛,跑起來就是一團火苗子,越跑越旺,嗚嗚地響。
知縣的馬原來是關老爺的馬,日行千裡,不吃草料,餓了就吃一口土,渴了就喝一口風——這是俺爹說的。
俺爹還說,赤兔馬其實應該叫做吃土馬,應該叫喝風馬,吃土喝風,馬中的精靈。
真是一匹好馬,真是一匹寶馬,什麼時候我能有這樣一匹寶馬呢?什麼時候俺要有了這樣一匹寶馬,應該先讓俺爹騎,俺爹肯定舍不得騎,還是讓俺騎。
好東西要先給爹,俺是個孝順的兒子。
高密縣最孝順的兒子,萊州府最孝順的兒子,山東省最孝順的兒子,大清國最孝順的兒子,咪嗚咪嗚。
官兵們跑過去追了一會兒,然後就三三兩兩地走回來。
頭目對俺爹說:
"趙姥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