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您的安全,請您不要離開席棚半步,這是袁大人的命令。
"
俺爹也不回答他,隻是冷笑。
幾十個官兵把我們的席棚團團包圍住,咪嗚咪嗚,把我們當成了寶貝護起來了。
頭目吹滅了席棚裡的蠟燭,把俺們爺兒倆安排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還問俺爹鍋裡的檀木橛子煮好了沒有,俺爹說基本好了,頭目就把竈膛裡的劈柴掏出來,用水把他們澆滅。
焦炭味兒很香,俺用力地抽動着鼻子。
在黑暗中,俺聽到爹也許是自言自語也許是對俺說:
"天意,天意,他祭了檀木橛子!"
爹,您說什麼?
"兒子,睡吧,明天要幹大活。
"
爹,給您捶捶背?
"不用。
"
給您撓撓癢?
"睡吧!"爹有些不耐煩地說。
咪嗚咪嗚。
"睡吧。
"
五
天明後官兵們從席棚周圍撤走,換上了一撥德國兵。
他們分散在校場的周圍,臉朝外屁股朝裡。
後來又來了一撥官兵,也散在校場周圍,與德國兵不同的是,他們是屁股朝外臉朝裡。
後來又來了六個官兵六個德國兵,他們在席棚周圍站了四個,在升天台周圍站了四個,在戲台前邊站了四個。
站在席棚周圍這四個兵,兩個是洋的,兩個是袁的。
他們的臉都朝着外,背朝着裡。
四個人要比賽似的,都把身體挺得棍直。
咪嗚咪嗚,真直。
爹撚動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一個老和尚人了定,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俺老婆經常這樣說。
俺的眼,錐子,紮在爹的手上。
咪嗚咪嗚,這可不是一般的手,是大清朝的手,國手,是慈禧老太後和萬歲爺爺的手,慈禧老太後和萬歲爺爺想殺誰了就用俺爹的手殺。
老太後對俺爹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俺爹說:得令!萬歲爺爺說:我說殺把子啊,幫咱家殺個人去。
俺爹說:得令!爹的手真好,不動的時候,兩隻小鳥;動起來時,兩片羽毛。
咪嗚咪嗚。
俺記得老婆曾經對俺說過,說爹的手小得古怪;看着他的手,更感到這個爹不是個凡人。
如果不是鬼,那肯定就是仙。
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這是一雙殺過千人的手,這樣的手最合适幹的活兒是去給人家接生。
俺這裡把接生婆稱作吉祥姥姥。
吉祥姥姥,姥姥吉祥,啊呀啊,俺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俺爹說在京城裡人家都叫他姥姥。
他是一個接生的。
但接生的婆婆都是女人,俺的爹是個男的,是個男的嗎?是個男的,俺給爹搓澡時看到過爹的小雞,一根凍青了的小胡蘿蔔,嘿嘿……笑什麼?嘿嘿,小胡蘿蔔……傻兒子!咪嗚咪嗚,難道男人也可以接生?男人接生不是要讓人笑話嗎?男人接生不是把人家女人的腚溝都看到了嗎?看人家女人的腚溝還不被人家用亂棍打死嗎?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算了算了,誰有心思去想這些。
俺爹突然地睜開了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起身到了油鍋前。
俺看到爹的影子和俺的影子都倒映在油鍋裡。
油鍋裡的油比鏡子還要明亮,把俺們臉上的每個毛孔都清清楚楚地照出來了。
爹把一根檀木橛子從油裡提拎起來,油面粘粘糊糊地破開了。
俺的臉也随着變了,變成了一個長長的羊臉。
俺大吃一驚,原來俺的本相是一隻山羊,頭上還生着兩隻角。
咪嗚咪嗚,知道了自己的本相俺感到十分失望。
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縣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俺竟然是一隻長胡子的老山羊。
山羊算個什麼東西,俺不當山羊。
爹将檀木橛子提起來,在陽光下觀看着,好像一個鐵匠師傅在觀看剛剛鍛造出來的寶劍。
橛子上的油如明亮的絲線一樣落回到鍋裡,在粘稠拉絲的油面上打出了一個個小渦渦。
爹讓橛子上的油控得差不多了,就從懷裡摸出了一條白綢子,輕輕地将橛子擦幹,橛子上的油很快就把白綢子吃透了。
爹将白綢子放在鍋台上,一手捏着橛子的把兒,一手捏着橛子的尖兒,用力地折了折,撅子微微地彎曲了。
爹一松手,橛子立即就恢複了原狀。
爹将這根橛子放在鍋台上,然後提拎起另外一根,也是先把油控幹,然後用白綢子擦了一遍,然後放在手裡彎彎,一松手,橛子馬上就恢複了原狀。
爹的臉上出現了十分滿意的神情。
爹的臉上很少出現這樣的幸福表情。
爹幸福了俺的心裡也樂開了花,咪嗚咪嗚,檀香刑真好,能讓俺爹歡喜,咪嗚咪嗚。
爹将兩根檀木橛子提到席棚裡,放在那張小桌子上。
然後他跪在席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幾拜,仿佛那小桌子後邊供養着一個肉眼凡胎看不見的神靈。
跪拜完畢,爹就坐到椅子上,把手掌罩在眼睛上望望太陽,太陽升起已經有一竹竿高了,往常裡這會兒俺差不多已經把豬肉賣完了,接下來的活兒俺就要殺狗了。
爹看完了太陽,眼睛根本不看俺,嘴巴卻給俺下了一個命令:
"好兒子,殺雞!"
咪嗚咪嗚——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