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地奔跑。
馬上的兵勇挎着腰刀,手裡提着馬鞭子,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把一條大街打得幹幹淨淨。
過了一會兒,一輛木頭囚車,從刑部大院裡出來了。
拉車的是一頭瘦騾子,脊梁骨,刀刃子,四條腿,木棍子。
囚車裡站立着一個被頭散發的囚徒,一張臉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
囚車在路上搖晃着,缺油的車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車前,由剛才那幾個來回奔跑的馬兵引導,馬兵的後邊是十幾個吹着大喇叭的吹手。
大喇叭發出的聲音無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
囚車的後邊,是一小撮騎馬的官員,都穿着鮮明的朝服,當中那個大胖子,留着兩撇八字胡,有點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
官員的後邊,又是十幾個馬兵。
在囚車的兩旁,護着兩個穿黑衣、紮闆腰帶、戴紅帽子、手裡提着寬闊大刀的人。
他們倆都生着紫紅色的臉膛——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用公雞血塗了臉。
他們倆走起路來輕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你爹我不錯眼珠地盯着他們,一顆心完全地被他們的風度迷住了。
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學他們樣兒,用那種大黑貓的方式輕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間,我聽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後說: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轉回頭,身後就是那堵灰牆,根本沒有你奶奶的蹤影。
但我知道你奶奶顯靈了。
于是你爹我大喊了一聲:舅舅!同時就感到有人在背後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對着囚車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囚車前後的官員和馬兵都愣住了。
有一匹馬猛地将前蹄舉起來,吱吱地叫着,把背上的馬兵掀了下來。
我沖到了那兩個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着說: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來的委屈一瞬間迸發出來,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那兩個風度非凡。
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
我看到他們張口結舌,互相打量着,用眼神問訊對方:
"你是這個小叫花子的舅舅嗎?"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那些車前車後的護刑馬兵回過神來,齊聲發着威,高舉着兵刃,呼啦啦地包圍上來。
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頭。
我感到一隻粗大的手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來。
脖子上的骨頭似乎被他捏碎了。
我在空中掙紮着,哭叫着:舅舅啊,舅舅……然後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聲響,摔死一隻青蛙就是這動靜。
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馬糞上,那馬糞還是熱呼呼的。
囚車後邊,一匹魁梧的棗紅馬上,端坐着一個黑臉大胖子。
他頭上戴着鑲有藍色水晶頂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繡着一隻白豹子的長袍。
我知道這是個大官。
一個兵勇單膝跪地,響亮地報告:
"大人,是一個小叫花子。
"
兩個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個兵揪着我的頭發,使我的臉仰起來,好讓馬上的大官看到。
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長籲了一口氣,罵道:
"不知死的個屌孩子!叉到一邊去!"
"喳!"兵勇高聲應諾着,捏着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路邊,往前一送,嘴裡說:"去你媽的!"
在他們的罵聲中,我的身體飛了起來,一頭紮在臭水溝厚厚的爛泥裡。
你爹我好不容易從溝裡爬出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一把亂草,把臉上的臭泥擦去,睜開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隊伍,已經沿着黃土大道,一路煙塵地往南去了。
你爹我望着行刑隊,心裡空蕩蕩地沒着沒落。
這時,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
我轉着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鋪了黃土的大路、冒着熱氣的馬糞,還有幾隻歪着頭、瞪着漆黑的小眼睛、從馬糞裡尋找食物的小麻雀,哪裡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難過,不由地放聲大哭。
我的哭腔很長,比路邊那條臭水溝還要長。
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滿。
娘,您讓我沖上去認舅舅,可誰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兒子提起來,如提着一條死貓爛狗,一松手,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差一點沒要了兒子的小命。
這些您難道看不到嗎?娘,您要是真有靈驗,就指點一條光明大道,讓兒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沒有靈驗,幹脆就不要開言,兒子該死該活小雞巴朝天,什麼都不要您來管。
但你們的奶奶不聽我的,她那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腦後,一遍又一遍地回響: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發瘋般地向前跑,去追趕行刑隊。
隻有在我拼命奔跑時,你奶奶才會暫時地閉上她的嘴巴。
隻要我的腳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唠叨聲就會在我的耳朵邊上響起。
你爹我不得不猛跑,為了逃避一個幽靈的唠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紅纓子涼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溝裡去。
我尾随着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窪、崎岖不平的道路。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着我的腳印。
城外的景象比城内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着一片片碧綠的菜地。
菜地裡有白菜,有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