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
菜地裡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隻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擡。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
刑場上壘起的高台的周圍,站着一群無聊的閑人,閑人中夾雜着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
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
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打開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
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着,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
劊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松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
刑台周圍的閑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
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
閑人們起聲鼓噪,為他鼓勁加油。
他雙手按地,終于将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着跪在了地上。
閑人們喊叫着:
"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
"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着台上的人。
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
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唠叨起來:
"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
萬般無奈,你爹我冒着讓兇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着三丈哭腔,高叫一聲:
舅舅——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
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閑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隻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
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癡糊住的雙眼,對着我,仿佛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
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随着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着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
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着,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
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着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潇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随着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
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着監刑官,齊聲高呼:
"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着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别似的,然後就扯缰轉過馬頭,哒哒哒哒地馳離了刑場。
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台周圍,等待着上台去剝死囚的衣服。
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
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壇子。
你爹我終于明白了,監斬官不是我的舅舅,劊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馬兵中也沒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腦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當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樹,解下了褲腰帶,挽了個扣兒,搭在樹杈上,把腦袋鑽了進去。
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腦袋。
你爹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索性死了利索。
你爹就要摸到了閻王爺爺鼻子的時候,有一隻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個砍掉了我舅舅腦袋的人。
他把我帶到砂鍋居飯莊,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
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靜靜地觀看。
夥計給他端來一碗茶他也不喝。
我吃飽了,打着飽嗝看着他。
他說: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願意,就跟着我學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複現:身體先是挺立不動,然後迅速地往右偏轉,右臂宛如挽着半輪明月,噌,舅舅的腦袋伴随着舅舅喊冤的聲音就被高高地舉起來了……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次她的聲音特别地溫柔,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說:
"好孩子,趕快跪下給你的師傅磕頭。
"
我跪在地上,給師傅磕頭,我的眼睛裡飽含着淚水,其實,舅舅的死活我并不關心,我關心的還是我自己。
我的熱淚盈眶,是因為我想不到白天的夢想很快地就變成了現實。
我也想做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砍下人頭的人,他們冷酷的風度如晶亮的冰塊,在我的夢想中閃閃發光。
兒子,你爹的師傅,就是前面我給你說過了一百多遍的餘姥姥。
事後他才告訴我,他與我那個當獄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裡,實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風還要快。
餘姥姥說,他把舅舅的頭砍下來時,聽到頭說: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