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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上午時,主角終于登了場。
錢大老爺從大堂的台階上款款地走下來,穿過儀門,走進跨院。
陽光很燦爛,照着他的臉。
他對着百姓們招手示意。
他的臉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嘴潔白的牙。
群衆激動了,但這激動是内心的激動,不跳躍,不歡呼,不流淚。
其實人們是被大老爺的氣派給震住了。
盡管大家都聽說了大老爺好儀表,但真正見過大老爺本人的并不多。
他老人家今日沒穿官服,一副休閑打扮。
他赤着腦瓜,前半個腦殼一片嶄新的頭皮,呈蟹殼青;後半個腦袋油光可鑒,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直垂到臀尖。
辮梢上系着一塊綠色的美玉,一個銀色的小鈴擇,一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老人家穿着一身肥大的白綢衣,腳蹬着一雙千層底的雙鼻梁青布鞋,腳腕處緊紮着絲織的小帶。
那褲裆肥大得宛如一隻漂浮在水面上的海蟄。
當然最好看的還是他老人家胸前那部胡須。
那簡直不是胡須,而是懸挂在老爺胸前的一匹黑色的綢緞。
看上去那樣的光,那樣的亮,那樣的油,那樣的滑。
又光又亮又油又滑的一部美須懸垂在大老爺潔白如雪的胸前,讓人的眼睛感到幸福。
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注目豐姿飄灑、猶如玉樹臨風的大老爺,心裡麻酥酥的,腳下輕飄飄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她在幾個月前的一個細雨霏霏之夜就被錢大老爺的風度迷住了,但那次大老爺穿着官服,看上去有些嚴肅,與今天的休閑打扮大不相同。
如果說穿着官服的大老爺是高不可攀的,穿着家常衣服的大老爺就是平易可親的。
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孫眉娘。
孫眉娘往前擠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老爺。
大老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眼神,都讓她心醉神迷。
踩了别人的腳她不管,扛了别人的肩她不顧,招來的罵聲和抱怨聲,根本聽不到了她。
有一些人認出了她是今日參加鬥須的主角之一戲子孫丙的女兒,還以為她是為了爹的命運而揪着心呢。
人們盡可能地側着身體,為她讓出了一線通往最裡圈的縫隙。
終于,她的膝蓋碰到了堅硬的長凳。
她的腦袋從衙役的腦袋中間探出去。
她的心已經飛起來,落在了大老爺的胸脯上,如一隻依人的小鳥,在那裡築巢育雛,享受着蝕骨的溫柔。
明媚的陽光使大老爺的眼睛很光彩,很傳情。
他抱拳在胸前,向鄉紳們緻敬,也向百姓緻敬,但他沒有說話,隻是那樣妩媚地微笑着。
孫眉娘感到大老爺的目光從自己臉上掠過時,似乎特别地停留了片刻,這就使她的身體幾乎完全地失去了感覺。
身上所有的液體,眼淚、鼻涕、汗水、血液。
骨髓……都如水銀瀉地一般,淋漓盡緻地流光了。
她感到自己成了一根潔白的羽毛,在輕清的空氣裡飛舞,夢一樣,風一樣。
這時,從跨院的東邊那幾間讓老百姓膽戰心驚的班房裡,兩個衙役,把身材高大魁偉,面色如鐵的孫丙引了出來。
孫丙的臉,看上去有些浮腫,脖子上還有幾道紫色的傷痕。
但他的精神似乎不錯,也許他是在抖擻精神。
當他與知縣大老爺比肩而立時,百姓們對他也不由地肅然而起敬意。
盡管他的服飾、他的氣色不能與大老爺相比,但他胸前那部胡須,的确也是氣象非凡。
他的胡須比大老爺的胡須似乎更茂盛一些,但略顯淩亂,也不如大老爺的光滑。
但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地了不起了。
那個瘦鄉紳悄悄地對胖鄉紳說:
"此人器宇軒昂,能眉飛色舞,決不是等閑之輩!"
"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唱貓腔的戲子!"胖鄉紳不屑地說。
主持鬥須的刑名師爺從長凳上站起來,清清被大煙熏啞的嗓子,高聲說:
"各位鄉紳,父老鄉親,今日鬥須之緣由,實因刁民孫丙,出言不遜,侮辱知縣大人。
孫丙罪孽深重,本該按律治罪,但縣台念他初犯,故開恩寬大處理。
為了讓孫丙口服心服,縣台特準孫丙之請,與其公開鬥須。
如孫丙勝,大老爺将不再追究他的罪責;如大老爺勝,孫丙将自拔胡須,從此之後不再蓄須。
孫丙,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孫丙昂起頭來,"感謝大老爺寬宏大量!"
刑名師爺征求錢大老爺的意見,大老爺微微點頭,示意開始。
"鬥須開始!"刑名師爺高聲宣布。
但見那孫丙,猛地甩去外衣,赤裸着一個鞭痕累累的膀子,又把那根大辮子,盤在了頭上。
然後他勒緊腰帶,踢腿,展臂,深深吸氣,把全身的氣力,全部運動到下巴上。
果然,如同使了魔法,他的胡須,索索地抖起來,抖過一陣之後,成為鋼絲,根根挺直。
然後,他翹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須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