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刺人水中。
錢大老爺根本沒做張作勢,孫丙往胡子上運氣時他站在一邊微笑着觀看,手裡輕輕地揮動着紙扇。
衆人被他的優雅風度征服,反而覺得孫丙的表演既虛假又醜惡,有在街頭上使槍弄棒賣假藥的惡痞氣。
孫丙把胡須插入水桶那一妻,錢大老爺把那柄一直在手裡玩弄着的紙折扇(炎欠)地合攏,藏在寬大的袖筒裡。
然後,他略微活動了一下腰身,雙手托起胡須往外一抖,把無邊的風流和潇灑甩出去,差點把孫眉娘的小命要了去。
大老爺也翹起下巴,挺直腰背矮下身去,把一部胡須刺人水中。
人們都盡量地踮起腳尖探頭顱,巴巴着眼睛想看到胡須在水中的情景。
但大多數人看不到,他們隻能看到大老爺安詳自若的笑臉和孫丙憋得青紫的臉。
近靠前的人們,其實也無法看清胡須在水中的情景。
陽光那樣亮,褐色的木桶裡那樣幽暗。
擔任裁判的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在兩個水桶之間來回地走動,反複地比較着,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喜色。
為了服衆,刑名師爺高聲道:
"人群裡的,誰還想看,請近前來!"
孫眉娘跨越長凳,幾步就滑到了大老爺面前。
她低下頭,大老爺那粗粗的辮子根兒、深深的脊梁溝兒、白皙的耳朵翅兒,鮮明地擺在她的眼下。
她感到嘴唇發燙,貪饞的念頭,如同小蟲兒,咬着她的心。
她多麼想俯下身去,用柔軟的嘴唇把大老爺身上的一切,細細地吻一遍,但是她不敢。
她感到心中升騰起一股比痛苦還要深刻的感情,幾滴沉重的眼淚落在了大老爺健美勻稱的脖頸上。
她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是從水桶裡散發出來的。
她看到,大老爺的胡須,一根是一根,垂直着插到了水中,宛如水生植物發達的根系。
她實在是不願離開大老爺的水桶,但是刑名師爺和單舉人催她到了孫丙的水桶邊上。
她看到,爹的胡須也是一插到底,也如水生植物的根系。
刑名師爺指了指那幾根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白胡須,道:
"大嫂,你看到了吧?你向大夥兒說個公道話吧!我們說了不算,你說了算。
你說吧,誰是輸家,誰是赢家。
"
孫眉娘猶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爹的漲紅的臉和那兩隻紅得要出血的眼睛。
她從爹的眼睛裡看到了他對自己的期望。
但是她随即又看到了大老爺那兩隻顧盼生情的俊眼。
她感到自己的嘴讓一種特别粘稠的物質膠住了。
在刑名師爺和單舉人的催促聲中,她帶着哭腔說:
"大老爺是赢家,俺爹是輸家……"
兩顆頭顱猛地從木桶裡揚起來,兩部胡須水淋淋地從水裡拔出來。
他們抖動着胡須,水珠像雨點一樣往四處飛濺。
兩個鬥須者四目相觑。
孫丙目瞪口呆,喘氣粗重;大老爺面帶微笑,安詳鎮定。
"孫丙,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大老爺笑眯眯地問。
孫丙嘴唇哆嗦着,一聲不吭。
"按照我們的約定,孫丙,你應該拔去自己的胡須!"
"孫丙,孫丙,你記住了嗎?你還敢胡言亂語嗎?"孫丙雙手捋着自己的胡須,仰天長歎道,"罷罷罷,薅去這把煩惱絲吧!"然後他猛一用力,就将一绺胡須揪了下來。
他将揪下的胡須扔到地上,鮮紅的血珠從下巴上滴下來。
他扯起了一绺胡須,又要往下薅時,孫眉娘撲通一聲跪在了大老爺的面前。
她的眼睛裡飽含着淚水。
她的臉色,嬌豔的桃花,惹人冷愛。
她仰望着知縣大人,嬌聲哀求着:
"大老爺,饒了俺爹吧……"
知縣老爺眯縫着眼睛,臉上的神情,似乎有點兒訝異,也仿佛是欣喜,更多的是感動,他的嘴唇微動着,似乎說了也似乎沒說:
"是你……"
"閨女,起來,"孫丙的眼裡溢出了淚水,低沉地說,"不要求人家……"
錢大老爺怔了怔,開朗地大笑起來。
笑畢,他說:
"你們以為本官真要撥光孫丙的胡須?他今日鬥須雖然落敗,但他的胡須其實也是天下少有的好胡須。
他自己要拔光,本官還舍不得呢!本官與他鬥須,一是想煞煞他的狂氣,二是想給諸位添點樂趣。
孫丙,本官恕你無罪,留着你剩下的胡須,回去好好唱戲吧!"
孫丙跪地磕頭。
群衆感歎不已。
鄉紳谀詞連篇。
眉娘跪在地上,目不轉睛,仰望着錢大老爺迷人的面孔。
"孫家女子,大公無私,身為婦人,有男子氣,實屬難得,"錢大老爺轉身對錢谷師爺說,"賞她一兩銀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