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閨女,這錠銀子,不會是鉛心裹了錫皮吧?"
"爹,你胡說什麼?"眉娘怒氣沖沖地說,"你和俺娘的事,别以為俺不知道。
你風流成性,把俺娘活活氣死,又差點兒讓黑驢把俺咬死。
為此俺記恨你一輩子!但爹是換不了的,縱有千仇萬恨,爹還是爹。
這個世界上,剩下一個真心希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
爹,聽錢大老爺的勸告,回去幹點正經事兒,有那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過幾年太平日子吧。
"孫丙懷揣着那枚大銀子,返回了高密東北鄉。
一路上他時而怒火填膺,時而羞愧難當。
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怕讓人看到自己血糊糊的下巴。
臨近家鄉時,他蹲在馬桑河邊,在如鏡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醜陋的臉。
他看到自己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雙鬓如霜,似乎是一個衰朽殘年的老人了。
他長歎一聲,撩起水,忍着痛,洗了臉,然後回了家。
孫丙解散了戲班子。
班子裡唱旦的小桃紅,是個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着這個機會,索性明煤正娶了。
雖說年齡相差很多,但看上去還算般配。
兩口子用錢大老爺賞給的銀子,買下了這處當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孫記茶館。
去年春上,小桃紅生了龍鳳胎,大喜。
錢大老爺派人送來了賀禮:一對銀脖鎖,每個一兩重。
這事轟動了高密東北鄉,前來賀喜者甚多,擺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賀客宴遍。
人們私下裡傳說,錢大老爺是孫丙的半個女婿,孫眉娘是半個縣令。
乍聽了這些話,他感到很恥辱,但時間一長,也就麻木不仁了。
他丢了胡須,就如剪掉了鬃毛和尾巴的烈馬,沒了威風也減了脾氣,橫眉豎目的臉,漸漸變得平和圓潤。
如今的孫丙,過上了四平八穩的幸福生活。
他滿面紅光,一團和氣,俨然一個鄉紳。
三
半上午的時候,茶客爆滿。
孫丙脫了棉袍,隻穿一件夾襖,肩上搭了一條毛巾,提着高梁長嘴大銅壺,跑前跑後,忙得滿頭冒汗。
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蒼涼高亢。
現在他把戲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起來,有闆有眼,跑起堂來,如舞如蹈。
他手腳麻利,動作準确,舉手投足,節奏分明。
他的耳邊,仿佛一直伴着貓鼓點兒,響着貓琴。
琵琶和海笛齊奏出來的優美旋律。
林沖夜奔。
徐策跑城。
失空斬。
風波亭。
王漢喜借年。
常茂哭貓……他沖茶續水,跑前跑後,忘記了身前身後事,沉浸在幸福的勞動中。
後院裡,壺哨子吱吱地響起來了。
他趕快跑去提水。
小夥計石頭,一頭亂發上落滿煤屑,臉蛋抹得烏黑,更顯得牙齒雪白。
看到掌櫃的來了,石頭更加賣力地拉動風箱。
四眼煤竈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銅壺。
爐火熊熊,沸水濺到煤火裡,滋啦啦響,白煙升起,香氣撲鼻。
妻子小桃紅,一手拉着一個蹒跚學步的孩子,要到馬桑集上去看熱鬧。
孩子的笑臉,好像燦爛的花朵。
小桃紅說:
"寶兒,雲兒,叫爹爹!"
兩個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
他放下水壺,用衣襟擦擦手,把兩個孩子抱起來,用結滿了疤痕的下巴親了親他們嬌嫩的小臉。
孩子臉上散發着一股甜甜的奶腥味兒。
孩子們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孫丙的心裡,仿佛融化了蜜糖,甜到了極點後,略微有點酸。
他的小步子邁得更輕更快,應答顧客的聲音更明更亮。
他臉上的笑容可掬,無論多麼拙的眼色,也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幸福的人。
忙裡偷出一點閑,孫丙倚靠在櫃台上,點燃一鍋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從敞開的大門,他看到妻子拉着兩個孩子,混在人群裡,向集市的方向走去。
在緊靠着窗戶的那張桌子前,坐着一個耳大面方的富貴人。
他姓張,名好古,字念祖,人稱張二爺。
二爺五十出頭年紀,面孔紅潤,氣色極好。
他那顆圓滾滾的大頭上,尖着一個黑緞子瓜皮小帽,帽臉上綴着一塊長方形的綠玉。
二爺是高密東北鄉的博學,捐過監生,下過江南,上過塞北,自己說與北京城裡的名妓賽金花有過一夜風流。
天下的事,隻要你提頭,沒有他不知尾的。
他是孫記茶館裡的常客,隻要他老人家在座,就沒有旁人說話的份兒。
二爺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蓋,用三根指頭捏着,輕輕地蕩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氣,啜一小口,巴哒巴哒嘴,道:
"掌櫃的,這茶,為何如此地寡淡?"
孫丙慌忙磕了煙袋,小跑過去,點頭哈腰地說:
"二爺,這可是您老喝慣了的上等龍井。
"
二爺又吸了一小口,品品,道:
"畢竟還是寡淡!"
孫丙忙道:
"要不,給您老燒個葫蘆?"
"焦一點!"二爺道。
孫丙跑回櫃台,用銀釺子插住一個罂粟葫蘆,放在長燃不息的豆油燈上,轉來轉去的燒烤着。
怪異的香氣,很快就彌漫了店堂。
喝過半盞泡了嬰粟葫蘆的濃茶之後,二爺的精神頭兒明顯地提高了。
他的目光,活潑潑的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