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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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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

    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

    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着?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隻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鬥,恨得我隻嚷嚷;多是我眼閉一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

    長安與童世舫隻做沒見過面模樣,隻會晤了一次。

    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

    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拉着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衆替她套上了戒指。

    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表。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獨出去了幾次。

    曬着秋天的太陽,兩人并排在公園裡走,很少說話,眼角裡帶着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着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闌幹,闌幹把他們與衆人隔開了。

    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着、笑着、談着,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绮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

    不說話,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

    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于此矣"。

    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着懷疑的态度。

    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

    從前,他頂讨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隻說:"請給我一點安慰。

    "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裡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

    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

    言語究竟沒有用。

    久久的握手,就是妥協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裡遇着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着。

    隔着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着光,像一天的星。

    一天的星到處跟着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着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

    時時微笑着。

    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

    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願了,再快活些,可也别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

    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

    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是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裡仿佛刮着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

    "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

    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

    "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賬,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隻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

    七巧一擡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着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嗎?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疊的躲開了。

    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隻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

    七巧拍着枕頭嗳了一聲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沒法子。

    腥的臭的往家裡拉。

    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

    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

    大家齊打夥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着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前面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着了真憑實據──哼!别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個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

    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隻差買個小厮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

    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幾,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裡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

    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

    七巧指着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着這兩年錢不射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

    "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

    就照新派辦法,省着點也好。

    "七巧道:"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着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争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

    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裡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着?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

    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中了姜家的門第!别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将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幹,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

    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于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

    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着門坐着,遙遙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找,隻别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颠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

    親戚叢中自然更将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裡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

    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心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争回一點面子來。

    不承望今日之下,隻落得這等的收場!"說着,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

    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

    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态度有點改變嗎?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種種刺激兩面夾攻着,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着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

    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

    這是天長地久的事,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

    這是她的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别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

    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擡了擡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個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

    "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答抽答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

    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

    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裡去。

    次日,在公園裡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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