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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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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

    嬌蕊。

    "她把那張紙雙折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兒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不在家。

    "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着餅幹,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白跑一趟。

    "嬌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會神考慮着盤裡的什錦餅幹,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的,答道:"約的時候,并沒打算讓他白跑。

    "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道:"你沒聽見過這句話麼?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 阿媽送了綠茶進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着玻璃杯,隻是喝不進嘴去。

    他兩眼望着茶,心裡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

    嬌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是嫌他在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對沒那心腸去管他們的閑事。

    莫說他和王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之間挑撥是非,也犯不着,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幾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裡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粗東西。

    "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于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我頂喜歡犯法。

    你不贊成犯法麼?"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

    "嬌蕊躊躇半日,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面包上塌一點。

    你不會給我太多的。

    "振保見她做出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面包上敷了花生醬。

    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極薄極薄。

    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給我塌得太少的!"兩人同聲大笑。

    禁不起她這樣的稚氣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過意麼?"嬌蕊隻聳了聳肩。

    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陽台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願意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嬌蕊随後跟了出來道:"他麼?很漂亮,太漂亮了。

    "振保倚着闌幹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子美不得。

    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

    "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别說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慣壞了的。

    "嬌蕊道:"也許,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

    "振保笑了起來道:"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着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口。

    振保也無聲地吃着茶。

    不大的工夫,公寓裡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見他急急的轉了個彎,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氣似的。

    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憐,白跑一趟!"嬌蕊道:"橫豎他成天沒事做。

    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人。

    我就喜歡在忙人手中裡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 振保靠在闌幹上,先把一隻腳去踢那闌幹,漸漸有意無意的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她的肉并不多,隻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一點。

    振保笑道:"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

    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

    我要住單幢的。

    "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 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聽聽。

    "振保道:"什麼事?"嬌蕊把一條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裝羊!我都知道了。

    "振保道:"知道了還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聽罷。

    "嬌蕊道:"我麼?"她偏着頭,把下頰在肩膀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的道:"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

    "半晌,振保催道:"那麼,你說呀。

    "嬌蕊卻又不作聲,定睛思索着。

    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的?"嬌蕊道:"也很平常。

    學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

    "振保道:"你是在倫敦大學?"嬌蕊道:"我家裡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

    去的時候年紀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結婚,不過借着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

    玩了幾年,名聲漸漸不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的抓了個士洪。

    "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還沒玩夠?"嬌蕊道:"并不是夠不夠的問題。

    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舍不得放着不用。

    "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國。

    "嬌蕊将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裡的茶葉吐到闌幹外面去,笑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東西。

    " 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笃保。

    笃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

    振保過後細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台上,看不仔細她,隻聽見了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癢梭梭吹着氣。

    在黑暗裡,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心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會知道她另外還有點别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了,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

    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單純的肉的誘惑簡直不算什麼了。

    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

    也許……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

    男人憧憬着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

    唯有占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

    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

    為什麼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

    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這裡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

    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後設法躲着她,同時着手找房子。

    有了适當的地方就立刻搬家。

    他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裡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裡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鈴響,許久沒有人來接。

    他剛跑出來,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裡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

    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他便就近将電燈一撚。

    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卻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

    襯得屋子裡的夜色也深了。

    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裡很像一截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

    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脅下去扣那小金桃核鈕子,扣了一會,也并沒扣上。

    其實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關情。

    她扭身站着,頭發亂蓬蓬的斜掠下來。

    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

    剛才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一隻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

    振保隻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下有痱子粉的痕,她那邊已經挂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

    嬌蕊站立不穩,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着電話機。

    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開口,先搶着說了,也是一種自衛。

    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話──是有那種女人的。

    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麼?"她随随便便對答着,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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