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
”紫微在他家,并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
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
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裡,特意去敷衍着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
回到新房裡,霆谷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裡去。
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隻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又怄氣,不在身邊又擔心。
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
紫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
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别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
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
一直跟着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裡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
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複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
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着,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
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裡帶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紙,少奶奶并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着,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
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衆人少不得也簇擁着一同出來了。
院子裡分兩邊種着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瓷,不吃墨的。
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幹。
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
他逗着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
他笑道:
“一定是我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裡掏出一隻金殼“問表”,那是用不着開開來看,隻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
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隻是哭個不停。
清晨的大院子裡,哭聲顯得很小,鐘表的叮叮也是極小的。
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裡,她沒有把臉去餇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氲搽了粉。
早上就着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着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裡還留着粥味。
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
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
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
霆谷還在七裡就往外跑,學着嫖賭。
亡人交在她手裡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
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着,京裡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裡照管彈壓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
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
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
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
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讨姨太太。
這一點倒是……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彙,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于太差。
從前的照片裡都拍着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頭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後面看得見秋千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着,被切去半邊臉。
紫微呢,她也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後來,傳遞着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着燈,半個臉陰着,面前的一隻玻璃瓶裡插着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着,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裡,招得親戚裡許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
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
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
因為家裡一直怄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裡不快樂而生了肺痨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
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她喜歡看戲,戲裡盡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
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說裡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裡是沒有的。
現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裡這幾個,就隻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
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
像書裡的戀愛,悲傷,是隻有書裡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隻手指彈着。
《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着,不大像。
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裡絮着棉花,慢慢邁着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隻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
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
輩份太大,親戚裡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
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
這裡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裡借來的。
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裡,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
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
她又往那邊的一堆裡去找,那都是仰彜小時的教科書,裡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着讀的。
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
幾個兒子裡,當時她對他抱着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
仰彜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台也許久不去了。
仰彜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
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
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裡麼?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裡霆谷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着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
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着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
今天因為仰彜去看電影還沒回來,隻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谷還在裡面撈了魚丸子出來喂貓。
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
過到現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着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裡就隻一些疙裡疙瘩的小噜蘇。
吃完飯,她到浴室裡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
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台燈的撲落褪了出來。
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甯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
走到外邊房裡,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彜大約才回來,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說明書在看,隻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着碗邊連湯帶飯往裡劃,吃了一臉。
墨晶眼鏡閃着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
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闆着臉扒飯,黑沉沉罩着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
潆珠臉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隐隐的一大圈紅。
燈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
都是她肚裡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台燈,又送了杯茶進來。
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
發黃的紙上,密排的大号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裡撈到一隻瓶,打開了塞子,裡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
紫微對書坐着,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裡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