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一張張不耐煩的趕咐。
霆谷在那裡看報。
幾種報都是桠送的,要退報販不準退,再叽咕也沒有用。
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
仰彜去看電影了。
想起了仰彜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
黃昏的窗裡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
紫微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
無憂無慮就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裡,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
漸漸長高,隻覺得巍巍的門檻台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
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兩撇胡子,遠遠望上去,很害怕的。
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仿佛更高大,也更遠了。
而且房間裡有那麼許多人。
紫微把團扇遮着臉,别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醜羅!”
越這麼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
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号,現在她卡片的下端還印着呢。
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
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麼?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
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着你胡思亂想。
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來總需要微笑着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
”其實她到底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溜到花園裡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阖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可以看到衙門外的操場,在那兒操兵。
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操兵。
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操兵。
八國聯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
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颠簸的窄長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
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
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丢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後可以自盡。
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着丢我的人!”父親這麼說了。
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
唉唉,幾十年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鐘。
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裡。
戚寶彜一生做人,極其認真。
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醜的,表示他不好色。
紫微的母親是續弦,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
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隻有兩個女兒罷?晚年隻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着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
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着,也要喝個半杯。
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裡面嵌着小酒盞。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裡,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裡,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
桌上鋪着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
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輕淡的藕荷蝴蝶。
旁邊的茶幾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裡發了白。
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
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着。
疏疏垂着白胡須,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
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發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裡不停地哼兒哈兒的。
說話之間“什娘的!”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隻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着,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系。
他偶然也朝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裡很高興。
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
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
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隻能夠被愛的,而且隻能被愛到一個程度。
然而他也很滿足。
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裡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
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
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裡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隻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
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
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
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
”走到自己房裡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隻是很落寞,不聞不問。
其實也用不着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梁以上——簡直是頂着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裡,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
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并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
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鐘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
但是她這世界裡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
追叙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
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彜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将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
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
因此上門做媒的并不甚多。
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
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彜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
有這等樣事,對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
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進呈禦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後隻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着呢!”這些都是家裡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
紫微隻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裡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挂肚腸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
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
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
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裡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隻當師妹看待。
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
紫微也想着,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
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
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舍不得吃。
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着花樣。
閑常陪着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吓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
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裡種的,方才肯吃。
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
很會保養的喲。
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
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着,說着,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
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怅,漸漸瞌睡上來了。
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系,一開頭就那麼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帳子裡點着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