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她……"睨兒道:"喲!我怎麼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
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裡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
那是這裡的規矩。
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
這回她并不反對,我就透着奇怪。
上兩個禮拜她嚷嚷着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裡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
後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
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
明天請客,裡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裡呢!"薇龍咬着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
我早早瞧破了他。
倒也好。
"睨兒道:"姑娘傻了。
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種當。
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裡見過大陣仗。
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
你同他若是有幾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兒,讓他明天别來。
"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
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
園會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
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莊上舉行這種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沿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與廟堂大典。
鄉下八十裡圓周内略具身分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
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迹,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
用過茶點之後,免不了要情商幾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後的玫瑰"。
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于藍。
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
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着濃厚的地方色彩。
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
燈籠叢裡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幾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氣十足,未免有點不倫不類。
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着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着雞尾酒、果汁、茶點,彎着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
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氣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氣象清肅。
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
香港的僧尼向來也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極其圓活。
隻是這幾位師太不是其中的佼佼者,隻會說法文與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裡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幾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
薇龍眼睜睜看着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裡眯縫着眼,不知說些什麼。
盧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
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
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裡亮了一亮。
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聽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憐的孩子,她難得有機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别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兒風頭。
"說着,把他一引引到人叢裡,便不見了。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白條紋的大陽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裡銜着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着對面的盧兆麟。
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裡看人。
他看誰,薇龍也跟着看誰。
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看了半晌,薇龍心裡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兒。
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與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種沉重的,不透明的白。
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點肅殺之氣;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
據說她的宗譜極為複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種血液,中國的成分卻是微乎其微。
周吉婕的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後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隻管怔怔的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
薇龍丢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
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着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兒院捐款的義賣的盛猛。
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的描摹給他聽,薇龍方得脫身,一迳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着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麼?真虧你了!"正說着,鐵栅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隻見睨兒笑盈盈的攔着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讓他大踏步沖了進來了。
薇龍忙推周吉婕道:"你瞧,你瞧,那是令兄麼?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
"吉婕狠狠的瞅了她一眼,然後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的說道:"我頂不愛聽人說我長得像喬琪喬。
我若生着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教的人,好終年蒙着面幕!"薇龍猛然記起,聽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裡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
難怪吉婕諱莫如深。
于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誰知吉婕雖然滿口的鄙薄喬琪喬,對于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的注意。
過不了五分鐘,她握着嘴格格的笑了起來,悄悄的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的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别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态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
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
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
薇龍忍不住一口氣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蟲!這笨蟲!男人都是這麼糊塗麼?"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袋裡,隻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裡和人說着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的送了過來。
引得全體賓客聯帶的注意到梁太太與盧兆麟。
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
梁太太盡管富有涵養,也有點踧踖不安起來。
她把果子汁的杯子一推,手搭在椅背上,遠遠的向薇龍使了個眼色,薇龍向喬琪喬看看,梁太太便微微點了點頭。
薇龍隻得抛下了周吉婕,來敷衍喬琪喬。
她迎着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麼?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
"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後,依然把手插在袋裡,站在那裡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
薇龍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裡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着我不順眼麼?怎麼把我當眼中釘似的,隻管瞪着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
留着做個永遠的紀念罷。
"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
這兒太陽曬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罷。
"
兩人一同走着路,喬琪輕輕的歎了一口氣道:"我真該打,怎麼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麼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兒來之後,你沒大來過。
我又不常出去玩。
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
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
"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機會。
真的,你不能想像這事夠多麼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裡,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裡,可是你比我們早生了二十年。
十年就夠糟的了。
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
我想我老不至于太讨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着想像他老了之後是什麼模樣。
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
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
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麼服貼、随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體的存在。
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
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着梁太太。
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麼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幾分好感。
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
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遊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
"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
"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
"薇龍道:"哪兒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着姑媽的朋友們随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
"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别說英文了。
"薇龍道:"那麼說什麼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
"喬琪道:"什麼都别說。
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
"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得有點吃力了。
"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着坐下了。
隔了一會兒,薇龍噗哧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緻哀似的。
"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兒坐着,非得說話不可麼?"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