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椅靠上。
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
"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聽。
"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着頭,抱着膝蓋,聽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聽我的口氣是在罵你麼?"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
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聽,隻怕我沒有這個膽量。
"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聽?"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
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後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擾我姑媽。
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想看你姑媽發慌。
她是難得發慌的。
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
"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讨厭。
喬琪輕輕的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于我,她失敗了。
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氣。
"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氣了。
"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
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兒去吃飯。
"薇龍道:"我不能夠。
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兒來麼?你姑媽不準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兒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
"薇龍低頭不語。
正說着,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裡擎着一杯雞尾酒,潑潑灑灑的,并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
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
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幾支歌,熱熱鬧鬧。
"薇龍答應着,再看喬琪喬,早一溜不知去向了。
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
薇龍上了樓,隻見姑母的浴室裡點着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
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
"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去伴奏。
"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幾支流行歌射射熱鬧。
"吉婕把棉紙撚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
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
"薇龍噗哧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
"她喝了幾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隻是眼圈兒有點紅。
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
"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兒了。
"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麼?"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
"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麼?"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
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進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
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氣死了。
薇龍你不知道,雜種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氣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氣。
"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
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種人,我就吃了這個苦。
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種的男孩子。
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
外國人也不行!這兒的白種人哪一個不是種族觀念極深的?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
誰娶了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
這個年頭兒,誰是那個羅曼蒂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着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
原來你們選擇的範圍這麼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離開香港。
這兒殖民地的空氣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種族的界限該不會這麼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
"說着,眼圈兒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
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問道:"後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後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
"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
後來可笑的事多着呢!把姊姊氣得不得了,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麼壞,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兒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
吉婕隻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着話。
兩人在客廳裡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迫着薇龍唱歌。
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夜";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于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隻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執意不肯再唱了。
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
梁太太和薇龍隻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
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點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體貼。
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梁太太隻說了一句:"今天的巧克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後你記着,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
"薇龍答應着,梁太太手裡使刀切着冷牛舌頭,隻管對着那牛舌頭微笑。
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着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
伸手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觸動了某種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薇龍暗暗的歎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顔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擡頭瞥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幾時笑來?"梁太太背後的松木碗櫥上陳列着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裡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
梁太太道:"賴什麼!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着,笑了起來,因皺着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麼了?你有生氣的理由,怎麼一點兒不生氣?古時候的人'敢怒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麼?"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
晚餐後,薇龍回到卧室裡來,睨兒正在那兒鋪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
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麼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兒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
"薇龍聳了一聳肩膀道:"誰惹他來着!"睨兒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麼?"薇龍一面向浴室裡走,一面道:"好,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聽清楚了。
"說着,便要關浴室的門。
睨兒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盡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
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并沒有攢下錢。
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
現在他老子還活着,他已經拮據得很,老是打饑荒。
将來老子死了,丢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兒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麼本領都沒有,将來有得苦吃呢。
"薇龍默然,向睨兒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後寸步留心。
喬琪喬并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麼集會,總有他在座。
薇龍對于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
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裡礙眼。
梁太太正與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點特别的感情的,猜度着薇龍心裡不免存着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離了眼前,免盧兆麟分了心。
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
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
梁太太不願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将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這一天,薇龍和梁太太同赴一個晚宴,座中嘉賓濟濟,也有喬琪喬,也有司徒協。
席散後梁太太邀司徒協到她家裡來看看浴室牆上新砌的櫻桃紅玻璃磚;司徒協原是汕頭搪瓷業巨頭,她願意得到内行的批評。
當下她領了薇龍,乘司徒協的汽車一同回家,半路上下起傾盆大雨來。
那時正是初夏,黃梅季節的開始。
黑郁郁的山坡上,烏沉沉的風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陣急似一陣,把那雨點兒擠成車輪大的團兒,在汽車頭上的燈光的掃射中,像白繡球似的滾動。
遍山的肥樹也彎着腰縮成一團;像綠繡球,跟在白繡球的後面滾。
三個人在汽車裡坐着,梁太太在正中;薇龍怕熱,把身子撲在面前的座位的靠背,迎着濕風,狂吹了一陣,人有點倦了,便把頭枕在臂彎裡。
這姿勢,突然使她聯想到喬琪喬有這麼一個特别的習慣,他略微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裡,靜靜的一會,然後擡起頭來笑道:"對了,想起來了!"那小孩似的神氣,引起薇龍一種近于母性愛的反應。
她想去吻他的腦後的短頭發,吻他的正經地用力思索着的臉,吻他的袖子手肘處弄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