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他吞了,他還是優遊自在,不受羁束。
最後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
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
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密,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價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
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兒。
梁太太陪了夫人又折兵。
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網打盡了,如何不氣?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體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的走到薇龍房裡來。
薇龍臉朝牆睡着,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後顫聲說道:"薇龍,你怎麼對得起我?"說着,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
薇龍不言語。
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麼交代得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兒,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
……咳!你這可坑壞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的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
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後若有什麼閑言閑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下,決不至于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
"梁太太手摸着下巴颏兒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
我并不是阻攔你回家。
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一份心。
可是你知道世人的嘴多麼壞,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裡言,風裡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裡去了。
他那暴躁脾氣你是曉得的。
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
你這一向身體就不大好,哪裡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受氣!"薇龍不作聲。
梁太太歎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着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己留一點餘地!這麼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氣,不顧臉面,将來怎麼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的一笑道:"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氣。
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有談戀愛的機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
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老了。
你呀──你這麼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将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麼田地!"這一席話,刺耳驚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扪着臉,仿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
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别。
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是不那麼講究貞節了。
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閑話。
這一類的閑話,說的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隻有更高,對于你的未來,并沒有什麼妨礙。
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
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内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氣,想到哪裡做到哪裡。
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的人嘔氣。
這該多麼難聽?"薇龍歎了一口氣道:"那我管不了這許多。
反正我是要回去的。
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
問題不是那麼簡單。
我随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這不是賭氣的事。
你真要掙回這口氣來,你得收服喬琪喬。
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丢了他也好,留着他解悶兒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麼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了。
"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态度,根本從頭起就不對。
你太直爽了。
他拿穩了你心裡隻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麼随随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
你應當勻出點時候來,跟别人親近親近,使他心裡老是疑疑惑惑的。
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着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裡替司徒協做說客。
忍不住,差一點噗哧一笑,她覺得她糊塗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塗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于。
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麼?她坐起身來,光着腳,踏在地闆上,低着頭。
把兩隻手攏着蓬松的鬓發,緩緩的朝後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麼周到。
但是我還是想回去。
"梁太太也随着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
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隻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的眼睛裡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
你現在又是一個人。
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着變。
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裡,隻怕回不去了。
"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
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
我回去,願意做一個新的人。
"梁太太聽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氣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影響。
薇龍依舊把兩隻手插在鬓發裡,出着神,臉上帶着一點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
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談要緊的事。
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托,哪裡肯來。
梁太太便把話吓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氣,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裡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着找你想補救的方法。
誰知道你到底這麼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于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點研究。
薇龍的家庭如果找到我說話,無非迫着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願意張揚出去的。
"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麼?"喬琪道:"薇龍有薇龍的好處。
"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
"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我沒有婚姻自主權。
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驸馬的材料。
"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
喬琪早猜着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機,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
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迹。
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于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覆。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的送花,花裡藏着短信。
薇龍忙着下山到城裡去打聽船期,當天就買了票。
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幹涉态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
薇龍沒有坐家裡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裡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
峻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幹了,又和水裡撈起的一般。
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内郁,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成肺炎;她發着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
在老家生了病,房裡不會像這麼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種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用來鎮紙的,家裡人給她捏着,冰那火燙的手。
扁扁的玻璃球裡面嵌着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氣的齊整的圖案。
那球抓在手裡很沉。
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裡,她和妹妹合睡的那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裡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磁缸,盛着爽身粉;牆上釘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薦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号碼……她把手揪着床單,隻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得慢。
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經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薇龍突然起了疑窦──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願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着……說着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麼思想簡單了。
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孩子的适當的出路。
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
那麼,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
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
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浪子,沒有甚麼可怕,可怕是他引起的她那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
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
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着,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
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巅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薇龍閉上了眼睛。
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範圍裡太久了;為了适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的嵌入了生活的栅欄裡,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
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
從這一刹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裡像油煎似的。
因為要早早結束這個痛苦,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着去訂船票。
訂了船票回家,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着矮竹子,很有些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