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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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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樵人也不常來。

    喬琪一步一步試探着走。

    他怕蛇,帶了一根手杖,走一步,便撥開了荒草,用手電筒掃射一下,疾忙又撚滅了它。

    有一種草上生有小刺,紛紛的釘在喬琪腳上,又癢又痛。

    正走着,忽然聽見山深處"呼嘔……"的一聲凄長的呼叫,突然而來,突然的斷了,仿佛有誰被人叉住了喉嚨,在那裡求救。

    喬琪明明知道是貓頭鷹,依舊毛骨悚然,站住了腳,留神谛聽。

    歇了一會,又是"呼嘔……"一聲,喬琪腳下一滑,差一點跌下山去。

    他撐在一棵檸檬樹上,定了一定神,想道:"還是從梁家的花園裡穿過去罷。

    他們的花匠要等天亮才出現,這會子離天亮還遠呢。

    "他攀藤附葛,順着山崖向下爬。

    他雖然不是一個運動家,卻是從小頑皮慣了的,這一點困難卻是應付自如。

    爬到離平地一丈高的地方,便縱身一跳,正落在梁家後院子的草地上。

     他沿着走廊一轉,便轉到宅前的草坪上。

    那小鐵門邊,卻倚着一個人。

    喬琪吃了一驚。

    那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穿着白夏布衫子,黑香雲紗大腳,因為熱,把那靈蛇似的辮子盤在頭頂上,露出衣領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頸。

    小小的個子,細細的腰,明顯的曲線,都是喬琪平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不是睨兒是誰呢。

    喬琪想道:"梁宅前面,這條山道,是有名的戀人街,一到了夏天,往往直到天亮都不斷人。

    這丫頭想必是有一個約會。

    "他稍稍躊躇了一下,便蹑手蹑腳向她走來。

    不想睨兒感官異常敏銳,覺得背後有人,霍地掉過身來,正和喬琪打了個照面。

    喬琪倒退了一步笑道:"吓了我一跳!"睨兒拍着胸脯,半晌方說出話來道:"這話該是我說的!……嗳呀,你這人!魂都給你吓掉了!"她眯着眼打量了喬琪好一會,嘿嘿的冷笑了兩聲道:"我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喬琪涎着臉笑道:"你們少奶叫我來,沒告訴你麼?"睨兒道:"少奶叫你來,光明正大的,自然要留你過了夜去,你這會子幹嘛鬼鬼祟祟往外溜?"喬琪伸手去觸了一觸她腦後的頭發,說道:"辮子沒有紮緊要散了。

    "說着,那隻手順勢往下移,滑過了她頸項,便到了她的脊梁骨。

    睨兒一面閃躲,一面指着他搖頭,長長的歎了口氣道:"我待要嚷起來,又怕少奶那霹靂火脾氣,不分好歹的大鬧起來,掃了我們姑娘的面子。

    "喬琪笑道:"掃了姑娘的面子還猶可,掃了你的面子,那就糟了。

    這裡頭還礙着你呢!我的大賢大德的姐姐,你深更半夜的在園子裡做什麼?"睨兒并不理睬他這話,隻管狼狽的瞅着他,接着數說下去道:"你這事也做得太過分些了,你跟梁家的人有什麼過不去,害了睇睇還不罷休,又害了她!人家可不能同睇睇打比!"喬琪道:"不好了,你打算給她們報仇麼?黑夜裡攔住了我的去路,敢是要謀财害命?"睨兒啐了一聲道:"你命中有多少财?我希罕你的!"轉身便走。

    喬琪連忙追了上去,從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腰,笑道:"好姐姐,别生氣。

    這兒有點小意思,請你收下了。

    "說着便把閑着的那隻手伸到自己袋裡去,掏出一卷鈔票,想塞進她的衣袋去。

    可是他在她的白夏布衫裡面尋來尋去,匆忙中竟尋不到那衣袋。

    睨兒啪一聲把他的手打了一下,叱道:"算了,算了,難不成我真要你的買路錢!"可是這時候,即使喬琪真要褪出手來,急切間也辦不到──睨兒的衫子太緊了。

    忙了半晌,總算給喬琪拔出了他的手。

    睨兒扣着鈕子,咕噜着,又道:"我可要失陪了。

    我們粗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有這閑情逸緻在露天裡賞月。

    "便向屋子裡走。

    喬琪在後面跟着,趁她用鑰匙開那扇側門的時候,便黏在她背上,把臉射在她頸窩裡。

    睨兒怕吵醒了屋裡的人,因而叫喊不得,恨得咬牙切齒,伸起右腳來,死命的朝後一踢,踢中了喬琪的右膝。

    喬琪待叫"嗳喲",又縮住口。

    睨兒的左腳又是一下,踢中了左膝,喬琪一松手,睨兒便進門去了。

    喬琪随後跟了進來,擡頭看她袅袅的上樓去了;當下就着穿堂裡的燈光,拿出手帕子來,皺着眉,拍一拍膝蓋上的黑迹子,然後掩上了門,跟着她上了樓。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沒有點燈。

    她睡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

    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

    薇龍這樣躺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

    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裡浸了個透,淹得遍體通明。

    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钿的花。

    她詫異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過。

    她現在試着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固執地愛着喬琪。

    這樣自卑地愛着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後來,完全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

    也許喬琪根據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

    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

    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

    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一刹那。

    ──可是她自處這麼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

    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

    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

    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随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種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

    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

    她聽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隻,裡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雲,預備随時放一點出來點綴他的花園。

    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雲裝在子裡的人一樣的傻麼!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

    她伏在闌幹上,學着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裡,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體的每一部份搖顫,他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她還想抱住别的東西,便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房裡跑出一隻白獅子狗來,搖着尾巴。

    薇龍抱着它,喃喃地和它說着話。

     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隻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

    對面山上,蟲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

    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

    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

    "她那時候心府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隻手來指着那個人,把嘴射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哪是誰?"狗便汪汪叫了起來。

    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吓得心裡撲通撲通跳──花匠哪兒有這麼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的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

    那兩個人聽見樓上狗叫,一擡頭望見了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兒的臉。

    薇龍的一隻手,本來托着小狗的下颏兒,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裡透不過氣來,便拚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着,跑進屋去了。

    薇龍也就跟着它跌跌撞撞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的垂在兩邊,站了一會,她向前倒在床上,兩隻手依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的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

    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

    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浸到肩膀底下。

    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

    屋裡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

    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兒。

     睨兒正在樓下的浴室裡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蘋果綠、琥珀色、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倒很有點畫意。

    睨兒在鏡子裡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裡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刷的一聲,睨兒的臉上早着了一下,濺了一身的水。

    睨兒嗳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擡起手來擋着,手上又着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

    薇龍兩隻手捏緊了毛巾,隻管沒頭沒腦的亂打,睨兒隻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

    可是浴室裡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跑來看見了,吓得怔住了,摸不着頭腦。

    有兩個看得不服氣起來,便交頭接耳的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麼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氣!睨兒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兒你是怎麼了?"睨兒歎了一口氣道:"由她去罷!她也夠可憐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裡去。

    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兒一下,把毛巾一丢,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着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場鬧,早驚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

    睨兒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磁磚上一汪一汪的水。

    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

    梁太太喝道:"這是怎麼回事?"睨兒不答。

    再問薇龍,哪裡問得出一句話來。

    旁觀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麼生氣。

    梁太太當時也不再追問下去,隻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後把睨兒喚到密室裡,仔細盤問。

    睨兒無法隐瞞,隻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聽見姑娘房裡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隻得在園子裡守着,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

    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怕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氣。

    梁太太聽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兒喝退了,自己坐着,越想越惱,把臉都氣紫了。

    本來在剔着牙齒的,一咬牙,牙簽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簽頭兒,心裡這麼想着: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裡的魔星,幾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

    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鈎,香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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