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
"振保道:"嗳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待笑不笑的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
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
他要一貫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
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布廠,究竟怎樣,還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個母親,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隻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底下放大了她的呼吸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
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着。
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
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
"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隻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
已經快天明了,滿城喑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
"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
振保在喉嚨裡"嗄"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峨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像的火車,正沖着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得日月無光。
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藥的階段。
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
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
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
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
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隻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途。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肚子痛。
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笃保的寄宿舍裡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仿佛更疼得要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
發了慌,隻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裡去,住院之後,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
嬌蕊也來了。
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着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着你。
我哪兒照顯得了這許多?随你去罷,又不放心。
要是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
王太太你幫着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就不聽我的話。
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别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
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下做。
王太太你勸勸他。
"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隻是微笑。
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裡,不知怎麼,就像是沾辱了他的邏輯。
他覺得羞愧,想法子把他母親送走了。
剩下他同嬌蕊,嬌蕊走到床前,扶着白鐵闌幹,全身的姿勢是痛苦的詢問。
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
太陽曬到他枕邊,随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
她不走,留在那裡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
洋磁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
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你别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
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
她又道:"我決不會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挂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搖,各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于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裡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
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
隔着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
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号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松的頭發像一盤火似的冒熱氣。
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哭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
振保他也是,吃力的說着:"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隻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一個勁兒的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到底找到了相當的話,他用力拱起膝蓋,想使她擡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
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
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隻依靠我一個人。
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
我們愛的隻能是朋友的愛。
以前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告訴他,都是你的錯了。
……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着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
嬌蕊擡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着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
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着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往後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胧中似乎又有人爬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魇,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
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上的鴨絨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
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仿佛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
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于答應說好。
于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
看到孟鹂小姐的時候,振保就向自己說:"就是她罷。
"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裡,她立在玻璃門邊,穿着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
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
風迎面吹來,衣裳朝後飛着,越顯得人的單薄。
臉生得寬柔秀麗。
可是,還是單隻覺得白。
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
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
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鹂是壞學校裡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
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了,像病院裡的白屏風,可同時,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
鹂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闆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
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是說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
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
鹂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擡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
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分内的權利,因為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
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讨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