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私下裡是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當是一生最好的一段。
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有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仿佛在那裡梳頭,擡起胳膊,對着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裡,試着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
現在是好的,将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發。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隻要過得去就行了。
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
他掙的錢大部份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
母親和鹂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于鹂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鹂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内運動"也不喜歡。
振保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并不怎樣感到興趣。
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髒,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
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
對于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
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
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裡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裡隻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
他對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辱屈。
這對于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複,但是他自己并不肯這樣想。
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亵渎了過去的回憶。
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着這兩個愛人。
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癡心愛着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舍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鹂絕對不疑心到。
她愛他,不為别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
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挂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
"他就是天。
振保也居之不疑。
她做錯了事,當着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看見了。
鹂每每覺得,當着女傭丢臉丢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
她怕看見仆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仆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鎖着眉,嘟着嘴,一臉的稚氣的怨憤。
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于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隻有在新來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甯願三天兩天換仆人。
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憐振保,在外面辛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
"這些話吹到鹂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
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産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着她,兩人便嘔起氣來。
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到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負氣搬回江灣了。
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于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
他還是興興頭頭忙着,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绉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笃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内做事。
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着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别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舍裡住着,也很安心。
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裡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
振保教他到公司裡去看看銀器。
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
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笃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癡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着,塗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豔麗便顯得是俗豔。
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
"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
"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嬌蕊道:"好,謝謝你。
"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
笃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
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
"笃保道:"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
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處兜一兜,買點東西。
"嬌蕊道:"你們廠裡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笃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
"嬌蕊笑道:"呦!那多好!"笃保當着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也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
振保沉默了一會,并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
"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
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兒子的海軍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
"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
"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
"嬌蕊并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去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
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别的……總還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當時并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
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裡,正在斟酌字句,擡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着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在這一類的會晤裡,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
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
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
她也并不安慰他,隻是沉默着,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裡照常辦事。
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衖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闆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着花。
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
藍天上飄着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裡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裡出來,脹大了,内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地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于連夢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仆到幼稚園接她去了。
振保等不及,叫鹂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笃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
笃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适的。
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
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
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