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藥桶上,馬上就要給炸飛了,兩條腿都有點虛軟。
那店員已經下去了。
東家夥計一黑一白,不像父子。
白臉的一臉兜腮青胡子楂,厚眼睑睡沉沉半合着,個子也不高,卻十分壯碩,看來是個兩用的店夥兼警衛。
櫃台位置這麼後,櫥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搶——晚上有鐵條拉門。
那也還有點值錢的東西?就怕不過是黃金美鈔銀洋。
卻見那店主取出一隻尺來長的黑絲絨闆,一端略小些,上面一個個縫眼嵌滿鑽戒。
她伏在桌上看,易先生在她旁邊也湊近了些來看。
那店主見他二人毫無反應,也沒摘下一隻來看看,便又送回保險箱道:“我還有這隻。
”這隻裝在深藍絲絨小盒子裡,是粉紅鑽石,有豌豆大。
不是說粉紅鑽也是有價無市?她怔了怔,不禁如釋重負。
看不出這爿店,總算替她争回了面子,不然把他帶到這麼個破地方來——敲竹杠又不在行,小廣東到上海,成了“大鄉裡”。
其實馬上槍聲一響,眼前這一切都粉碎了,還有什麼面子不面子?明知如此,心裡不信,因為全神在抗拒着,第一是不敢朝這上面去想,深恐神色有異,被他看出來。
她拿起那隻戒指,他隻就她手中看了看,輕聲笑道:“嗳,這隻好像好點。
”
她腦後有點寒飕飕的,樓下兩邊櫥窗,中嵌玻璃門,一片晶澈,在她背後展開,就像有兩層樓高的落地大窗,随時都可以爆破。
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隻隐隐聽見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揿聲喇叭。
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搗在臉上。
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
她把戒指就着台燈的光翻來複去細看。
在這幽暗的陽台上,背後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着樓下。
“六克拉。
戴上試試。
”那店主說。
他這安逸的小鷹巢值得留戀。
牆根斜倚着的大鏡子照着她的腳,踏在牡丹花叢中。
是天方夜譚裡的市場,才會無意中發現奇珍異寶。
她把那粉紅鑽戒戴在手上側過來側過去地看,與她玫瑰紅的指甲油一比,其實不過微紅,也不太大,但是光頭極足,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紅得有種神秘感。
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隻用這麼一會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這隻怎麼樣?”易先生又說。
“你看呢?”
“我外行。
你喜歡就是了。
”
“六克拉。
不知道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
他們隻管自己細聲談笑。
她是内地學校出身,雖然廣州開商埠最早,并不像香港的書院注重英文。
她不得不說英語的時候總是聲音極低。
這印度老闆見言語不大通,把生意經都免了。
三言兩語講妥價錢,十一根大條子,明天送來,份量不足照補,多了找還。
隻有一千零一夜裡才有這樣的事。
用金子,也是天方夜譚裡的事。
太快了她又有點擔心。
他們大概想不到出來得這麼快。
她從舞台經驗上知道,就是台詞占的時間最多。
“要他開個單子吧?”她說。
想必明天總是預備派人來,送條子領貨。
店主已經在開單據。
戒指也脫下來還了他。
不免感到成交後的輕松,兩人并坐着,都往後靠了靠。
這一刹那間仿佛隻有他們倆在一起。
她輕聲笑道:“現在都是條子。
連定錢都不要。
”
“還好不要,我出來從來不帶錢。
”
她跟他們混了這些時,也知道總是副官付帳,特權階級從來不自己口袋裡掏錢的。
今天出來當然沒帶副官,為了保密。
英文有這話:“權勢是一種春藥。
”對不對她不知道。
她是最完全被動的。
又有這句諺語:“到男人心裡去的路通過胃。
”是說男人好吃,碰上會做菜款待他們的女人,容易上鈎。
于是就有人說:“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
”據說是民國初年精通英文的那位名學者說的,名字她叫不出,就曉得他替中國人多妻辯護的那句名言:“隻有一隻茶壺幾隻茶杯,哪有一隻茶壺一隻茶杯的?”
至于什麼女人的心,她就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
她也不相信那話。
除非是說老了倒貼的風塵女人,或是風流寡婦。
像她自己,不是本來讨厭梁閏生,隻有更讨厭他?
當然那也許不同。
梁閏生一直讨人嫌慣了,沒自信心,而且一向見了她自慚形穢,有點怕她。
那,難道她有點愛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因為沒戀愛過,不知道怎麼樣就算是愛上了。
從十五六歲起她就隻顧忙着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這樣的女孩子不大容易墜入愛河,抵抗力太強了。
有一陣子她以為她可能會喜歡邝裕民,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