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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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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也用不着添人了。

    小艾也有這樣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rdquo陶媽既然是這樣一力主張着,五太太也就不說什麼了。

    依允了以後,卻又放下臉子說道:&ldquo可是你跟她說,是她自己願意的,将來好歹我可不管呵!&rdquo 陶媽把這消息告訴小艾,說好容易勸得太太肯了,她又勸他們馬上把事情辦起來。

    金槐寫信回去告訴他家裡,他家裡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他本來在一個朋友家裡搭住,現在想法子籌了一點錢,便去租下一間房間,添置了一些家具,預備月底結婚。

    在結婚前幾天,他買了四色茶禮,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見見五太太。

    他本來不願意去的,因為實在恨他們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說不過去,他也不願意叫小艾為難。

    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會下來見他的。

    結果由陶媽代表五太太,出來周旋了一會,小艾也出來了,大家在客廳裡坐着,金槐沒坐一會就走了。

     這兩天他們這裡剛巧亂得很,因為六孫小姐回娘家來了。

     六孫小姐出嫁以後一直住在漢口,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見景藩的噩耗,回上海來奔喪。

    這樁事情他們現在仍舊是瞞着五太太,寅少爺已經問過她娘家的兄嫂,他們一緻主張不要告訴她,說她恐怕禁不起刺激。

    所以六孫小姐對五太太說,就不好說是來奔喪的,隻好說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來看她的。

     五太太聽她這樣說,于感動之餘,倒反而覺得傷心起來。

     向來一個後母與前頭的女兒總是感情很壞的,她們當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這時候倒還是六孫小姐惦記着她,千裡迢迢的跑來看她,而她病到這樣,景藩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相形之下,可見他對她真是比路人還不如了。

    她對着六孫小姐,也不說什麼,隻是流淚。

    六孫小姐隻當她是想着她這病不會好了,不免勸慰了一番。

     六孫小姐難得到上海來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這裡,便有許多親戚到這裡來探望她,所以這兩天人來人往,陶媽一個人忙不過來,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媽便想起那個辭歇了的劉媽。

    劉媽從這裡出去以後,因為年紀相當大了,就也沒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兒子媳婦住着,吃一口閑飯,也有時候帶着一隻水壺,幾隻玻璃杯,坐在馬路邊上賣茶。

    陶媽便和五太太說了,把她叫了來幫幾天忙。

     有根自從上次生了氣以後,好些天也沒來,但是這一天晚上他又來了,剛巧劉媽一個人在廚房裡沖熱水瓶,見他來了,她沖着樓上喊了陶媽一聲,告訴她她兒子來了。

    竈上有開水,劉媽順手倒了杯茶給他,談話中間,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講給他聽。

    那天金槐到這裡來,她也看見的,便絮絮的告訴有根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說他還那樣周到,送了荔枝、桂圓、南棗、白糖四色茶禮。

    正好這兩天他們這裡常常來客,便把那桂圓、荔枝拿出來待客。

    陶媽聽見說有根來了,下樓的時候就帶了些下來,又想起南棗是最滋補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棗,拿到樓底下來,有根心裡正是十分憤懑,他母親卻抓了一把桂圓、荔枝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ldquo哪,你吃點。

    &rdquo又把一包棗子遞到他手裡,道:&ldquo看你這一向瘦得這樣,把這個帶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時候吃幾個,補的。

    &rdquo 有根接過來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ldquo我才不要吃呢!&rdquo馬上站起來就走了。

    劉媽在旁邊倒怔住了,也沒好說什麼,陶媽也隻嘟囔了一聲:&ldquo這東西!&rdquo此外也沒有說什麼。

     那包南棗掼在地下,紙包震破了,棗子滾了一地,陶媽後來一隻隻拾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小艾掃地,卻又掃出兩隻棗子來,她便笑道:&ldquo咦,這兒怎麼掉了兩個棗子。

    &rdquo劉媽在竈上煮粥,忙回過頭來向她擺了擺手,又四面張望了一下,方才輕聲說道:&ldquo昨天都把我吓一跳&mdash&mdash有根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他媽鬧别扭,他媽包了一包棗子叫他帶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地。

    &rdquo小艾聽了,她自然心裡明白,一定是因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禮,所以這樣生氣。

    她不免有些怅觸,因為她對于有根,雖說是沒有什麼感情,總也有一種知己之感。

     她後天就要結婚了。

    五太太早已和陶媽說過:&ldquo叫她早一天住出去。

    不能讓她在我家出嫁。

    &rdquo因為有這樣一種忌諱,丫頭嫁人,如果從主人家裡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願意,認為不吉利。

    所以小艾頭一天就辭别了五太太,搬到劉媽家裡去住着。

    劉媽自己在席家幫忙沒有回來,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婦做了送親的人。

     小艾因為那天住在那裡打攬了他們,覺得很不過意,結了婚以後,過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們,五太太那裡她卻一直沒有過去。

    後來劉媽有一次到五太太那裡去拜年,就告訴陶媽聽,說得花團錦簇,道:&ldquo看不出小艾還有這點福氣,她嫁的這男人真不壞,上回到我家裡來的,夫妻兩個,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線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樣。

    說她婆婆也從鄉下出來了,鄉下苦,她年紀大了,也做不動,現在娶了媳婦了,所以出來跟他們一塊兒過了。

    &rdquo 劉媽因為住得遠,平日也難得到五太太那裡去的。

    在這以後總有兩年多了,陶媽有一天忽然又來找她,說五太太病勢十分沉重,看樣子就在這兩天了,家裡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劉媽去幫忙。

    當下劉媽就跟着她一同回去,來到席家,卻見他們客室裡坐滿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親戚,席家這一邊,三太太也來了,還有些侄兒侄女和侄媳婦,寅少爺是去年結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邊陪着。

    這兩天他們天天來,五太太心裡也還明白,看着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醫生說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來了。

    獨有景藩,她病了這些年,他始終一次也沒有來過,彼此夫妻一場,連這一點情分都沒有,她就要死了,都不來看看她。

     她也曾經問過寅少爺:&ldquo你這兩天看見你爸爸沒有?&rdquo這句話本來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後,終于還是說了。

    寅少爺回說:&ldquo沒看見,我沒上那邊去。

    &rdquo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爺其實也知道。

    為這樁事情,他們家裡這些人一直也在那裡讨論着,究竟是不是應當告訴她。

    要是索性瞞到底,豈不使她抱恨終天,心裡想她臨死景藩都不來跟她見一面。

    但是現在這時候要是告訴她,突然受這樣一個刺激,無異一道催命符。

    所以她娘家的人給終認為不妥。

    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場,她婆家這些人當然誰也不肯有什麼切實的主張。

    寅少爺更是不肯負擔這個責任,他要是贊成告訴她,反而給人家說一句,因為是他的後母,到底隔一層了,所以他能夠這樣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顧。

     然而眼看着她這樣痛苦,就又有人提起來說: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樓下客室裡悄悄商議着,隻是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

    陶媽這天帶着劉媽一同上樓,便皺着眉輕聲和她說:&ldquo他們真是的,其實明知道太太這病也不會好了,就告訴了她有什麼要緊呢,告訴了她還讓她心裡痛快一點。

    &rdquo 到了樓上,劉媽進房去叫了一聲&ldquo太太&rdquo。

    五太太躺在床上隻是一聲一聲低低地哼着,眼睛似睜非睜,看那樣子已經不認識人了。

    陶媽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淚來,掀起衣襟來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劉媽輕聲道:&ldquo再不告訴她來不及了!&rdquo劉媽怔了一會,便道:&ldquo其實你就告訴她好了。

    &rdquo陶媽又躊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劉媽站在門口望風,陶媽便俯下身去壓低了喉嚨連叫了幾聲&ldquo太太&rdquo,說道:&ldquo老爺三年前頭已經不在了,一直瞞着你的,不敢告訴你。

    &rdquo 五太太在枕上微側着臉躺着,像她那樣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來,臉上的皮肉都松垂着,所以經常的有一種凄黯的神情。

    陶媽湊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會,又喊了幾聲&ldquo太太&rdquo,見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動,陶媽便把剛才那幾句話又重複了一遍,但是依舊看不出她有什麼反應。

    到底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有。

     陶媽直起身子來,和劉媽面面相觑了一會。

    房間裡靜靜的。

    在這種陰陰的天氣,雖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間裡就像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

    陶媽給五太太把被窩牽了一牽,覺得這棉被不夠厚,想拿出兩件衣服來蓋在腳頭,便去開抽屜,一開抽屜,卻看見五太太那隻貓睡在裡面,這貓現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櫃裡去鑽在衣服堆裡睡着。

    陶媽輕輕地罵了一聲,把它趕了出來,拿出衣服來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給五太太蓋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沒有什麼變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劉媽在他們家幫了幾天忙,入殓以後就回去了,因為順路,便彎到小艾那裡去,想告訴她一聲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們現在住着一間前樓閣,同時有半間客堂他們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劉媽來的時候便在客堂裡坐着,沒有上去。

    那是個石庫門房子,這一天劉媽一推門進去,他們天井裡晾着些青菜,大概預備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陽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過來。

    劉媽笑着叫了聲&ldquo馮老太&rdquo。

    馮老太一擡頭看見是她,忙點頭招呼,笑道:&ldquo玉珍病了。

    &rdquo劉媽道:&ldquo怎麼病啦?&rdquo馮老太道:&ldquo是呀,有十幾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

    &rdquo說着,便站起身來把客人往裡讓,又向閣樓上嚷了一聲:&ldquo劉大媽來了。

    &rdquo 劉媽便道:&ldquo我上去看看她去。

    &rdquo馮老太搬過一隻竹梯倚在閣樓上,劉媽便從梯子上爬上去,馮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看臉隻管叫着&ldquo走好!走好!&rdquo小艾在上面也帶笑連聲招呼着&ldquo當心!當心頭!&rdquo裡面黑赳赳的像個船艙似的,劉媽彎着腰進了門,進了門也仍舊直不起腰來。

    小艾忙把電燈撚開了,讓她在對面一張床上坐下。

    劉媽問候她的病,問她是不是有喜了。

    小艾仿佛有點難為情,但是劉媽聽她說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說是不能起床,一起來就腰酸頭暈。

    其實小艾自己也疑心,這恐怕還是從前小産後留下的毛病,不過她當然不會對她婆婆說這些,這時候她婆婆雖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劉媽會提起從前事情,忙岔開來說了些别的話。

    劉媽便告訴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

    小艾聽了,也覺得有些怆然。

    雖然五太太過去待她并不好,她總覺得五太太其實也很可憐。

     劉媽坐到她床上來,嘁嘁喳喳告訴她五太太臨終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擱着一雙鞋,劉媽坐過來的時候一腳踩在上面,便拿起來撣了撣灰,笑道:&ldquo喲!你自己做的呀?越來越能幹了!&rdquo 那是一雙青布袢帶鞋,卻仿照着當時流行的皮鞋式樣,鞋底分三層,一層青布包的,上面襯着一層紅布包的,又是一層淡灰色的。

    這雙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從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發現了這個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覺得非常有興味。

    她現在做菜也做得不壞,不過因為對于一切都有試驗的興趣,常常弄出很奇異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絲炒黃豆芽。

    金槐起初也有點吃不慣,還是喜歡他母親做的菜,但是馮老太因為有腳氣病,在竈前站久了就要腳腫。

     他們這閣樓的闆壁上挖了一個相當大的方洞,從這窗戶裡可以看見下面的客堂。

    劉媽偶一回頭,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ldquo你們金槐回來了。

    &rdquo金槐端了一張長闆凳坐在他母親斜對面,兩人在那裡說話,臉色都很沉郁。

    隔了一會,金槐便上來了,劉媽直讓他坐,在這低矮的屋頂下,不坐也是不行。

    他在對面的一張床上坐了下來,便微笑着問小艾:&ldquo你今天怎麼樣?可好了點沒有?&rdquo小艾笑道:&ldquo還是那樣。

    &rdquo金槐微皺着眉毛向她臉上望去,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探着一點,兩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顯出那一種焦慮的樣子。

    小艾倒覺得有點窘,心裡想他今天怎麼回事,當着人就是這樣。

    金槐默然地坐了一會,便又下樓去了。

    他一走,劉媽便取笑小艾道:&ldquo你看金槐待你多好,為你的病他那麼着急。

    &rdquo小艾隻是笑。

    劉媽又坐了一會,便說要走了,小艾也沒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麼歡迎劉媽常來,因為劉媽雖然人還不壞,但是有點快嘴,來得多了,說話中間不免要把她的底細都洩露出來,小艾很不願意她同住的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為一般人對于婢等女總有點看不起,而她是一個最要強的人。

     劉媽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卻有點害怕,先上來的時候還不很費事,現在站在門口低頭一看,那條梯子筆直的下去,簡直沒法下腳,隻得一坐坐在門檻上,然後一步一步的往下挨,馮老太在下面攙扶着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着替她在背後拍打了兩下,原來剛才那一坐,褲子上坐了一大塊黑迹子。

    劉媽也笑了起來,自己也拍打了一陣子,便告辭出門,馮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

    劉媽走了,馮老太便彎腰把地下晾着的青菜拾起來,卻歎了口氣,道:&ldquo早曉得少腌點菜了&mdash&mdash又不能帶走。

    &rdquo金槐道:&ldquo送給别人腌好了。

    &rdquo說着,便轉身進去,匆匆地跑到閣樓上,向小艾說道:&ldquo我們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願意跟着去,就在這兩天裡頭就要動身。

    &rdquo小艾&ldquo嗳呀&rdquo了一聲,在枕上撐起半身向他望着。

    金槐是很興奮,自從上海成了孤島,雖然許多人還存着苟安的心理,有志氣些的人都到内地去了,金槐也未嘗不想去,不過在他的地位,當然是不可能的。

    到香港去,那邊的環境總比這裡要好些。

     他又微笑着:&ldquo剛才我跟媽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塊兒去,她回鄉下去。

    不過我看你這樣子好像不能走,怎麼辦呢?&rdquo小艾怔了一會,便道:&ldquo我想不要緊的,又不是什麼大病。

    &rdquo 金槐向她望着,半天沒有做聲,然後說道:&ldquo我看你還是不要硬撐着,路上一定要辛苦點的。

    還是我先去,你随後再來吧。

    &rdquo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隻得笑道:&ldquo那也好,我一好了就來。

    &rdquo 金槐道:&ldquo也隻好這樣了。

    &rdquo他坐在她對面,把她床前的一雙鞋踢着玩,踢成八字腳的式樣,又給它并在一起。

    兩人都默然,過了一會,金槐又道:&ldquo聽見說香港的房子難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rdquo 他們商量着什麼東西應當帶去,金槐說棉衣服可以用不着帶,香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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