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這麼許多人關心他。
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裡,坐在床上看床上挂着的愫細的照片。
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
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挂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
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磁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
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衣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
雙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細的面。
隔在他們中間的隻有冰涼的玻璃。
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
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
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的淡了下去。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
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
他不願意看見仆歐們;當然他用不着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
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
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罷?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裡去問她回了家沒有。
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着風笑了。
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于随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
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裡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裡。
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着,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隻有他一個人。
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
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隐隐的有一點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複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仆歐們見了他,并不敢問起什麼。
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
蜜秋兒太太道:"啊!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你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
"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挂,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裡,仿佛是發了一會子怔,方才啪的一聲挂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對于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别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
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遙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着給她一點愛的教育。
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
在那一刹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
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
"她在前面引路上樓。
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态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
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
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
蜜秋兒太太手扶着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
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咒詛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閉了一下,又睜開了。
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的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
那是凱絲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裡飄着爽身粉的氣味。
玻璃門開着,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着白綢的晨衣,背對着他坐在小陽台的鐵闌幹上。
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隻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
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愫細。
"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着豁喇喇拍着闌幹,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劃了一下,又垂了下來。
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點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着他,很有滑下闌幹去的危險。
他待要射近一點讓她靠近他,又仿佛……更危險。
他躊躇了一會,從闌幹底下鑽了過去,面朝裡坐在第二格闌幹上。
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着。
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
"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随你揀。
"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昨天羅傑對她的态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忏悔了。
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
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
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
"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
"愫細又把她的手緊了一緊。
天暗了,風也緊了。
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着,直竄到他的臉上去。
她笑着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順着他的眉毛抹過去,順着他的眼皮抹過去。
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
他說:"我們該回去了罷?"她點點頭。
他們挽着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
樓下的樓梯口,立着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着,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擡着,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