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蜜秋兒太太有過一番激烈的争辯。
羅傑道:"晚安,靡麗笙!"靡麗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兩隻手臂,手指脆開了又團緊了。
蜜秋兒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兩步趕在他們前面奔下樓去,拖住了靡麗笙,直把她向牆上推,仿佛怕她有什麼舉動似的。
羅傑看見這個情形,不禁變色。
愫細把頭靠在他的手臂上,細聲說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們要到夏威夷去了,遠遠的離開了靡麗笙、蜜秋兒太太、仆歐……知道他們的事的人多雖不多,已經夠使人難堪的。
當然,等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依舊要見這些人,但是那時候,他們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結合,一切的猜疑都泯滅了,他們誰也不怕了。
羅傑向愫細微微一笑,兩個人依舊挽着手走下樓去。
走過靡麗笙前面,雖然是初夏的晚上,溫度突然下降,羅傑可以覺得靡麗笙呼吸間一陣陣的白氣,噴在他的頸項上。
他回過頭去向蜜秋兒太太說道:"再會,媽!"愫細也說:"媽,明天見!"蜜秋兒太太道:"明天見,親愛的!"靡麗笙輕輕的哼了一聲,也不知道她是笑還是呻吟。
她說:"媽,到底愫細比我勇敢。
我後來沒跟佛蘭克在電話上說過一句話。
"她提到她丈夫佛蘭克的名字的時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來,在燈光下,白得發藍,小藍牙齒……羅傑打了個寒噤。
蜜秋兒太太道:"來,靡麗笙,我們到陽台上乘涼去。
"
羅傑和愫細出門上了車,在車上很少說話。
說的都是關于明天買船票的種種手續。
愫細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裝。
到了家,羅傑吩咐仆歐們預備晚飯。
仆歐們似乎依舊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沒有給他們收拾過。
那盞燈還是扯得低低的,離床不到一尺遠,羅傑擡頭望了一望愫細的照片,又低頭望了一望愫細,簡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這間屋子裡。
他把手扶着燈罩子,對準了光,直向她臉上照過來。
愫細睜不開眼睛,一面笑一面銳叫道:"喂,喂,你這是做什麼?"她把兩隻手掩住了眼睛,頭向後仰着,笑的時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齒,白得發藍。
……小藍牙齒!但是多麼美!燈影裡飄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頭發。
長着這樣輕柔的頭發的人,腦子裡總該充滿着輕柔的夢罷?夢裡總該有他罷?
他丢開了那盞燈,燈低低地搖晃着,滿屋子裡搖晃着他們的龐大的黑影。
他想吻她,她說:"現在你先吻我的腮,待會兒,我們說晚安的時候,也許我讓你吻我的嘴。
"後來,他預備将燈推上去,歸還原處,她說:"不,讓它去,我喜歡這些影子。
"羅傑笑道:"影子使我有點發慌;我們頂小的動作全給它們放大了十倍,在屋頂上表演出來。
"愫細道:"依我說,放得還不夠大。
呵,羅傑,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麼愛你。
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羅傑又想吻她。
仆歐敲門進來報告道:"巴克先生來了。
"愫細嘟着嘴道:"你瞧,你還沒有去向校長請假,他倒先來攔阻你了!"羅傑笑道:"哪有這樣的事?他來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
"便匆匆的到客室裡來。
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
他是個細高個子,背有點駝,鬓邊還留着兩撮子雪白的頭發,頭頂正中卻隻餘下光蕩蕩的鮮紅的腦勺子,像一隻喜蛋。
羅傑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
我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雖然學校裡還沒有放假,我想請你原諒我先走一步了。
麥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裡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給蘭勃脫。
"巴克掉轉身來看着他,慢慢的說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
……你太太預備一同去嗎?"羅傑打了個哈哈,笑道:"照普通的習慣,度蜜月的時候,太太總是跟着去的罷?不見得帶燒飯的仆歐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舊跟下去問道:"你太太很高興去麼?"羅傑詫異地望着他,換了一副喉嚨答道:"當然!"巴克脹紅了臉,似乎生了氣,再轉念一想,歎了一聲道:"安白登,你知道,她還是個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羅傑不言語,隻睜着眼望着他。
巴克待要說下去,似乎有點局促不安,重新背過身子,面對着窗子,輕輕的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們一起工作,已經有十五年了。
在這十五年裡,我認為你的辦事精神,種種方面使我們滿意。
至于你的私生活,我們沒有權利幹涉,即使在有限的範圍内我們有幹涉的權利,我們也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羅傑走到窗口,問道:"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巴克?請你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這麼熟的朋友,還用得着客氣麼?"巴克對他的眼睛裡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裝傻。
羅傑粗聲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聲,咬文嚼字的道:"我覺得你這一次對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嚴一些,對于你太太的行動也管束得欠嚴一些,以緻将把柄落在與你不睦的人手裡……"羅傑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道:"你告訴我,巴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兩點鐘,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裡,看樣子是……受了點驚吓。
她對他們講得不多,但是……很夠做他們胡思亂想的資料了。
今天早上,她來看我,叫我出來替她做主。
我自然很為難,想出了幾句話把她打發走了。
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去找毛立士。
你知道毛立士為了上次開除那兩個學生的事,很有點不高興你。
他明知她沒有充分的離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應為她找律師,要把這件事鬧大一點。
下午,你的嶽母帶了女兒四下裡去拜訪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們。
現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人家,全都知道了這件事。
"
羅傑聽了這些話,臉青了,可是依舊做出很安閑的樣子,人靠在窗口上,兩隻大拇指插在袋裡,露在外面的手指輕輕地拍着大腿。
聽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聲笑了起來道:"這件事?……我還要問你,這件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犯了法麼?"巴克躲躲閃閃的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當然是沒有法律問題……"羅傑的笑的尾聲,有一點像嗚咽。
他突然發現他是有口難分;就連對于最親愛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沒有法子解釋那誤會。
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國社會,對于那些人,他有什麼話可說呢?那些人,男的像一隻一隻白鐵小鬧鐘,按着時候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腦筋裡除了鐘擺的滴答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因為東方炎熱的氣候的影響,鐘不大準了,可是一架鐘還是一架鐘。
女的,成天的結絨線,白茸茸的毛臉也像了拉毛的絨線衫……他能夠對這些人解釋愫細的家庭教育的缺陷麼?羅傑自己喜歡做一個普通的人。
現在,環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衆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覺到圈子裡面的愚蠢──愚蠢的殘忍……圈子外面又何嘗不可怕,小藍牙齒,龐大的黑影子在頭頂上晃動,指指戳戳……許許多多冷酷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