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事。
陽台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後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着窦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
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裡靜靜燒着,窦家的人靜靜低頭望着,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凄涼的“外頭人”的感覺。
她在人堆裡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擡頭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
小孩穿着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着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兒……緊接着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氣。
她帶着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
跟你們下鄉的話,隻當我沒說。
可别賴我卷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
事到如今,我就圖個爽快了。
”
她典了一隻镯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
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
家裡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紮光鮮,逐日串門子。
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幫工的,住在山巅,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裡吃茶說話。
她那幹姊姊是立志不嫁人的,腦後垂一條大辮子,手裡結着絨繩。
兩個把别後情形細叙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回來了,在上房揿鈴,竟沒有聽見。
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不疊。
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面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隻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裡,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吃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
”說罷,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
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兒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
霓喜詫異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
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
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
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
霓喜啧啧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麼啬刻!”
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這個脾氣,什麼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
”霓喜道:“有了太太沒有?”阿媽道:“還沒呢。
人材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了。
”
正說着,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
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着客人說話罷。
”阿媽笑道:“倒的确是個稀客。
您還沒見過我這位幹妹子哪。
”湯姆生呵了呵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窦太太,她家老闆有錢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讓人霸占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
”湯姆生連聲歎咤,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
“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
”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
”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
頭上的擱闆,邊沿釘着銅鈎,挂着白鐵漏鬥,漏鬥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
紗裡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着酒杯出去了。
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
窦太太打得真好。
”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
”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
”他把一隻手托着頭,胳膊肘子撐着擱闆,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
”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麼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
”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麼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
阿媽你把絨線拿來。
”阿媽到後陽台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
霓喜道:
“也得有個盡寸。
”湯姆生道:“阿媽你把我的背心拿件來做樣子。
”阿媽拍手道:“也得我忙得過來呀!晚飯也得預備起來了,還得燒洗澡水。
我看這樣罷,二妹你打上一圈絨線,讓他套上身去試一試大小。
”她忙着燒水,霓喜低頭隻顧結絨線,一任湯姆生将言語來打動,她并不甚答理。
結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幫他從頭上套下去,匆忙間,不知怎的,霓喜摔開手笑道:“湯姆生先生,我隻當你是個好人!”湯姆生把手扶着腰間圍繞的四根針,笑道:“怎麼?我不懂這些話。
”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麼?”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紮了他一下。
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後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後,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了。
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隻腳晃着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裡去。
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隻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
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闆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挂着花布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吓了一跳。
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并沒挂帳子,鋪一領草席,床欄杆上晾着尿布手帕。
桌上一隻破熱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
霓喜家常穿着藍竹布襖,敞着領子,一面扣紐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麼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
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麼個地方!”說着,眼圈兒便紅起來。
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裡,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這麼見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
”霓喜頂大的女孩瑟梨塔牽着弟弟的手,攀着門簾向裡張望。
闆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炖着一瓦缽子麥芽糖,糖裡豎着一把毛竹筷。
霓喜抽出一隻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裡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
”孩子們走了,霓喜低着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裡面去,拉住一隻袖管,将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
”她送了過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裡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着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
霓喜使勁甩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着,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
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着身子,曲着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麼?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
”霓喜啐道:“胡說!”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淨掉毛!”
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
”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裡要打什麼背心?誠心地……”說着,又一笑,垂着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幹淨了,撲了撲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
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裡既不幹淨,又是耳目衆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
旅館裡是不便去的,隻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隻有這幾個,就等于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窦家出來的時候便帶着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卧床不起。
湯姆生隻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
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丢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隻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着四個孩子,肚裡又懷着胎。
她咬準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
把他們的關系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天天來看她。
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麼?”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
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着棉被,聽她在被窩裡趕趕咐咐哭了起來。
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
一定要死的。
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
”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了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隻椅子,雕有洋式雲頭,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須,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着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雲頭;沙發扶手上搭着白累絲的小托子;織花窗簾裡再挂一層白累絲紗幕;梳妝台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系着一條绉褶粉紅裙,連台燈與電話也穿着荷葉邊的紅紗裙子。
五鬥櫥上有銀盤,盤裡是純粹擺樣的大号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隻銀水罐。
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
家裡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
屋犄角豎着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
後院子裡空酒瓶堆積如出,由着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
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
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
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裡閃爍着老粗的金鍊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
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麼兩樣。
霓喜的新屋裡什麼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志彙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神仙故事。
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着一頭長發,烏黑卷曲的頭發,垂到股際,淡黑的臉與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裡吹出的一陣黑旋風。
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着她媽很吃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
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
她冷眼看着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
因為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禱文,出入不離一本小聖經,裝在黑布套子裡,套上繡了小白十字。
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
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肚裡原有個孩子,跟了湯姆生不久便小産了。
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島歇暑,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
在長崎,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鑽,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的螢火蟲。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因為沒裹過腳,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
平金的,織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樣,下襯淺色緞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
在香港,上街坐竹轎,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招搖過市。
清朝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