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認為便宜,就帶兩枝回來插在玻璃杯裡,有時候又去買兩朵白蘭花來掖在鬓發裡面。
又有一次她聽見鄰居在那裡紛紛談論筱丹桂自殺的事,說是被一個流氓逼死的,丢下多少箱衣服首飾,多少根金條。
她很想看看筱丹桂生前是什麼樣子,走過報攤,便翻翻看報上可有筱丹桂的照片,買一張來看看。
那報販随便拿了一張報紙給她,指指上面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說是筱丹桂,她便買了回來,後來才知道并不是的。
她對于紹興戲不大熟悉,比較更愛看申曲,因為申曲比較接近金槐他們的鄉音,句句都可以聽得懂。
她自從到他們家裡來,口音也跟他們同化了。
她到阿秀家裡去回看她,碰見從前一塊兒背米的一個女人,大家叫她陳家浜阿姐。
她大着個肚子,說:&ldquo真是讨厭,家裡已經有了四個,再養下來真養不活了,這一個我預備把他送掉了。
&rdquo小艾道:&ldquo那總舍不得吧?&rdquo陳家浜阿姐道:&ldquo真的,我真在那兒打聽,有誰家要,養下來就給抱了去了,比跟着我餓死的好。
&rdquo
她有事先走了,小艾便向阿秀仔細打聽她家裡的情形,從前一同背米隻曉得她人很好,卻連她的姓名都不清楚。
聽阿秀說,她家裡也是很好的人家,不過苦一點。
小艾沉吟了一會,便道:&ldquo她那孩子要是真想給人,不如給就給我吧。
我可也沒有錢,不過我自己也沒有小孩子,總不會待錯他的。
&rdquo阿秀笑道:&ldquo要是給你,大家都是知道的,她更可以放心了。
&rdquo又道:&ldquo要不你還是等她養下來再說。
我勸你要領還是領個女的,明天你自己再養個兒子。
&rdquo小艾隻是苦笑,也沒有說什麼。
阿秀答應就去跟那陳家浜的阿姐說,她大概就在這個月裡也就要生産了。
小艾回到家裡,和家裡的人說了,金槐沒說有什麼意見,他心裡想領一個小孩也好,免得她老惦記着,成了一樁心事。
馮老太卻很不以為然,當面沒好說什麼,背後就跟金槐叨叨:&ldquo其實你哥哥這麼些小孩子,你們就領他一個不好嗎,又要到外頭去領一個幹什麼?&rdquo說了不止一次了,金槐自然也沒去告訴小艾,卻被他們同住的一個女人聽見了,便把這話傳到小艾耳朵裡去。
其實小艾也并不是沒想到這一層,本來金福夫婦正嫌兒女太多,要是過繼一個給他們兄弟,正是求之不得的,可以減輕一點負擔。
但是小艾總想着,既然要一個小孩,就不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她生的,不然現放着他親生父母在那裡,等會辛辛苦苦把他帶大了,孩子還是心向着别人。
所以她哥嫂的小孩她決計不要,即使他們因此有點不樂意,她自己覺得沒什麼對不起他們的,這一家子從她婆婆起,這些年來全是她在那裡赤膽忠心的照應他們,就算她在這樁事情上是任性一點,仿佛也無愧于心。
沒有幾天的工夫,阿秀跑了來告訴小艾,陳家浜阿姐已經生了,是個女孩子。
小艾便和她一同去,把孩子抱了來。
馮老太起初雖然反對,等到看見了孩子,倒也十分疼愛,興興頭頭的幫着調代乳糕,縫小衣服,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引弟。
有一天晚上金福來了,聽見說領了個孩子,當着他夫婦的面。
也沒好說什麼,後來金槐出去買香煙了,隻有馮老太一個人在那裡,金福便皺着眉和馮老太說:&ldquo自己養的叫沒有辦法&mdash&mdash現在東西這樣漲,自己飯都要沒的吃了,還去領這樣一個小孩子來,一天到晚忙着小孩子,把一個人也絆住了,不然這時候毛病好了些,也可以出去做事了。
&rdquo小艾在閣樓上,馮老太曉得她聽得見的、向金福遞了個眼色,金福也沒留神。
小艾在上面聽見了,未免有些刺心,因為他說的這話也都是實情,在現在這種時候領個孩子來,也許是有一點瘋狂。
物價已經漲成天文數字,到了天盡頭了,還是漲,還是漲。
家裡一點現錢也不能留,一拿到工錢就要搶着買柴買米買大頭,一個措手不及,就等于白做了。
小艾想法子去領了一點絨線生活來做,貼補家用。
有時候她到馬路上去看看櫥窗裡陳列着絨線衫式樣,滿街都是買賣銀元的小販,穿卡其短外套的,穿長袍的,斯文一脈地踱來踱去,五步一個,十步一個,都是把兩塊銀洋握在手心裡微微搖着,發出那極細微的清脆的唧唧之聲。
在那春天的黃昏裡,倒是像街頭一片蟲聲唧唧。
那是蔣匪幫在上海的最後一個春天,五月裡就解放了。
樓底下孫家上了國民黨的當,以為他們在上海可以守三個月,買了許多鹹魚來囤着。
在解放後,孫家連吃了幾個月的鹹魚,吃得怨極了。
解放後,金槐非常熱心的學習,又像從前小艾剛認識他那時候一樣,總拿着本書,到印刷所去也帶來帶去,在電車上看。
在家裡也常常把新民主主義、社會發展史講給她們聽。
小艾雖然很喜歡聽他發議論:她仿佛有一種觀念,認為理論是男子的一種裝飾品,所以他說話的時候,她總是帶着得意的微笑靜靜聽着,卻不求甚解。
她最切身地感到的還是現在物價平穩,生活安定,但是人是健忘的動物,幾天好日子一過,把從前那種噩夢似的經曆也就淡忘了。
那年下半年,金桃結婚了,新立起一份家來,自然需要不少費用,金槐和小艾商量着,幫了他一筆錢,所以剛有一點積蓄,又貼掉了,過年的時候吃年夜飯,照例有一尾魚,取&ldquo富貴有餘&rdquo的意思,小艾背着馮老太悄悄和金槐笑着說:
叭ツ瓴桓貿園子悖賺了點錢都&lsquo白餘&rsquo了。
今年我們買條青魚。
&rdquo
年三十晚上,金福也到他們這裡來吃團圓飯。
金福到上海來這些年,一直很不得意,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吳先生欺負他老實,過去生活程度那樣漲,老是不給他加工錢,他現在老婆兒女都在鄉下,晚上一個人在寫字間裡打地鋪,很是凄涼。
這一天在金槐這裡吃年夜飯,酒酣耳熱的,卻是十分高興,笑道:&ldquo現在我們算翻身了,昨天去送一封信,電梯一直坐到八層樓上,他媽的,從前哪裡坐得到&mdash&mdash多走兩步路倒也不在乎此,我就恨他們狗眼看人低,那口氣實在咽不下,哪怕開一兩個人上去,電梯裡空空的,叫他帶一帶你上去,開電梯的說:給大班看見他要吃排頭的!&rdquo
第二年秋天,金福辭掉了生意,很興奮地還鄉生産去了。
十月裡他們鄉下要土改了。
金桃結了婚以後,馮老太便輪流的這邊住住,那邊住住,這一向她住在金桃那裡。
這一天小艾要想出去一趟,去看看劉媽,托托她可有什麼絨線生活介紹她做。
她把引弟也帶了去,因為馮老太不在這裡,把孩子一個人丢在家裡不放心。
引弟現在大了些,從前剛抱來的時候還看不出,現在卻越長越不好看了,冬瓜臉,剪着童化頭發、分披在兩旁,她卻是兩隻招風耳,把頭發戳開了,豎在外面。
人家說她難看,小艾還不服氣,總是說一個小孩要那麼好看幹什麼,有許多孩子小時候長得好看,大了都變醜了。
這一天她帶着孩子到劉媽那裡去,劉媽還是第一次看見引弟,便笑道:&ldquo喲,這孩子兩耳招風!&rdquo又笑道:&ldquo不是我說,自己養的長得醜是沒辦法,你領為什麼不領個好看點的。
&rdquo小艾和劉媽究竟比較客氣,隻得微笑道:&ldquo再大一點不知道可會好一點。
人家說&lsquo女大十八變&rsquo嘛!&rdquo
劉媽和她好幾年沒見面了,叙談起來,便告訴她說:&ldquo你可曉得,陶媽現在享福了,做老太太喽!&rdquo小艾猜着她是說有根發财的事情,便裝作不知道。
劉媽便從頭告訴她,有根那時候跑單幫發了财,後來生意做得很大。
現在是沒有那樣好了,囤貨的生意也不能做了,但是劉媽說:&ldquo像他那樣,&lsquo窮雖窮,還有三擔銅。
&rsquo&rdquo小艾聽了這話,不免又把自己的境況和他比較着,心裡想像金槐這樣一直從事于正當勞動,倒反而還不如他。
那天回到家裡來,心裡不免有許多感慨的,這兩天金槐的印刷所裡工作特别忙,晚上要做&ldquo加工&rdquo,夜深才回來,他們的二房東十點鐘就關電門,他摸黑爬到閣樓上來,把桌子椅子碰得一片聲響,把小艾也驚醒了。
他因為太疲倦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身也沒翻,汗出得多了,生了一身痱子,小艾見他累得這樣,又覺得心疼。
她在那裡替人家打一件淺粉色兔子毛絨線衫,那絨線衫非常容易髒,常常要去洗手,肥皂倒費掉許多。
這一天她打完了一團絨線,再去拿,卻沒有了。
她非常詫異,在床上床下,抽屜裡,桌子底下,箱子背後,到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
又疑心或者是從閣樓的窗戶裡掉下去了,到客堂裡去找,也影蹤毫無。
孫師母見了,問她找什麼,小艾道:&ldquo我打衣裳的絨線,不知可從上頭掉下來了。
&rdquo孫師母的小女兒在旁邊說:
白蛱旌孟窨醇引弟拿着團絨線在那兒扔着玩。
&rdquo小艾去問引弟,也問不出什麼來。
猜着一定是給她亂拖,拖到樓底下去,不知給什麼人拿去了。
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又不懂事,不見得打她一頓。
小艾氣得半死,跑出去配絨線,一口氣跑了好幾家,好容易有一個店裡有同樣的,但是價錢非常貴,一算錢不夠了,隻得回到家裡來,預備趕着在這兩天内把另外一件打好了,拿到了工錢再去買這絨線。
金槐一回來了,她便把這樁事情告訴了他一遍,臨睡的時候,她坐在床沿上織絨線,不覺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
鞍桶徒峤嶙鲎牛想多掙兩個錢,倒反而賠錢。
&rdquo這時,電燈忽然黑了。
照例一到十點鐘,二房東就把電門關了。
小艾喲了一聲,笑道:&ldquo話講得都忘了時候了,我還要把油燈點起來呢。
&rdquo她擦了根洋火,把從前防空的時候用的一盞小油燈點了起來。
金槐道:&ldquo怎麼,你還要打絨線呀?&rdquo小艾道:&ldquo我再打一會兒。
&rdquo
她本來想把一個後身做好就睡了,但是因為心裡實在着急,後身做好了又去動手做一塊前襟。
金槐早已睡熟了。
那油燈漸漸暗了下去,她把那淡綠麻棱玻璃罩子拿掉,拿起一把剪刀來把燈芯挑了挑。
在更深夜靜的時候,沒有小孩在旁邊攬擾,做事倒是痛快。
她一口氣做到天亮,忽然覺得腰酸,酸溜溜的就像蛀蝕進去,腰都要斷了。
她也知道是累着了,所以舊病複發,心裡也有些害怕,忙把那絨線衫連針卷成一卷,包起來收在箱子裡,便吹燈脫衣上床。
睡在床上,隻覺得心中嘈雜得厲害,翻來複去的,漸漸的便又身上熱烘烘的,發起燒來,肚子也隐隐作痛。
這一天早晨她就沒有起來做早飯,金槐自到外面去買了些點心吃。
她生病本來也是常事,他匆匆地出去,隻說&ldquo今天晚上我去把媽接回來吧,家裡沒人照應。
&rdquo不料她這次的病不比尋常,竟像血崩似的,血流得不止。
引弟到時候沒有早飯吃,餓得直哭,小艾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張零碎鈔票,聽見樓梯上有人走過,料是樓上那家的人出去買菜,便在枕上撐起半身,想喊住她,托她帶兩個燒餅給孩子吃。
才欠起身來忽然眼前一黑,那身體好像有千斤重,昏昏沉沉的早又倒了下去。
孩子還在那裡哭,那哭聲卻異常遙遠,有時候聽得見,有時候又聽不見。
金槐下午回來,她已經暈過去好幾回了。
他非常着急,要馬上送她到醫院裡去,現在他們工會裡有福利會的組織,工人家屬可以免費治病,他們那印刷所因為規模太小,自己沒有診所,包在一個醫院裡。
金槐送她去,兩人坐着一部三輪車,小艾身上裹着一條棉被,把頭也蒙着。
是秋天了,洋梧桐上的黃葉成陣的沙沙落下來,像下大雨似的,那淡黃色的斜陽迎面照過來,三輪車在蕭蕭落葉中疾馳着,金槐幫她牽着被窩的一角,使它不往下溜。
小艾突然說道:&ldquo引弟你明天讓她學點本事,好讓她大了自己靠自己。
雖然現在男女都是一樣的,到底一個女孩子太難看了也吃虧。
&rdquo她向來不肯承認那孩子長得醜的,忽然這樣說着,金槐卻是一陣心酸。
一時也答不出話來,默然了一會,方道:&ldquo你怎麼這時候想起來說這些話?&rdquo小艾沒有做聲,眼淚卻流了下來。
金槐給她靠在他身上。
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條舊棉被,已經用了許多年了,但是他從來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大紅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細碎的綠心小白花,看着眼暈,看得人心裡亂亂的。
迎面一輛電車當當的開過來。
街上行人很多,在那斜陽裡匆匆走着,也不知都忙些什麼。
小艾咬着牙輕聲道:&ldquo我真恨死了席家他們,我這病都是他們害我的,這些年了,我這條命還送在他們手裡。
&rdquo金槐道:&ldquo不會的,他們已經完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不會讓你死的。
不會的。
&ldquo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好像從心裡叫喊出來。
到了醫院裡,時間已經很晚了,住院的醫生特地把婦科主任找了來,婦科主任是一個程醫生,一面給她施急救,一面詢問得病的經過,問得非常仔細。
說病情相當嚴重,但是可以用不着開刀,先給她把血止住了,然後施手術,要是經過良好,施手術後歇一兩天就可以出院。
小艾起初隻是覺得那程醫生人真好,三等病房那兩個看護也特别好,後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普遍的現象。
她出院以後,天天去打營養針,不由得感到醫院裡的空氣真是和從前不同了,現在是真的為人民服務了。
她的病完全好了以後,也想出去做事,便由金槐介紹她到他們印刷所去折紙。
他們那印刷所很小,作場上面搭着個閣樓,在那上面,折紙的女工圍着一張長桌坐着,在燈光下工作。
小艾自己也覺得可笑,踏出家裡的一個閣樓,倒又走上一個閣樓。
但是她知道她不會一輩子住在閣樓上的,也不會老在這局促的地方工作。
新的設備完美的工廠就會建造起來。
寬敞舒适的工人宿舍也會造起來,那美麗的遠景其實也不很遠了。
她現在通過學習,把眼界也放大了,而且明白了許多事情。
從閣樓上望下去,可以看見金槐,他在窗口擱着張桌子,埋着頭在那裡拿着個鉗子揀錯字。
一隻低垂的燈泡正對着他的臉,那強烈的電燈光靜靜地照在他臉上,窗外卻是黑沉沉的。
旁邊幾架機器轟隆轟隆一刻不停,如同海濤似的響着。
小艾現在折紙也是個熟手了,不過這一向特别覺得吃力些,折起來不大順手,因為她坐得離桌子比較遠。
因為&mdash&mdash引弟引來的弟弟已經在途中,就快要到了,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
小艾有時候想着,現在什麼事情都變得這樣塊,将來他長大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個幸福的世界,要是聽見他母親從前悲慘的遭遇,簡直不大能想象了吧?
(一九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