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步,一眼便看見沙發上坐着一個胖胖的西裝男子&mdash&mdash是有根。
不過比從前胖多了,臉龐四周大出一圈來,眉目間倒顯得擠窄了些,乍一看見幾乎不認識了。
小艾捧着一隻托盤,站在門口呆住了。
自從她出嫁以後,一直也沒有聽到有根的消息,原來他發财了。
有根雖然是迎面坐着,他正在那裡說話,卻并沒有看見她,小艾的第一個沖動便是想退回去,到廚房裡去叫他們家裡車夫把茶送進去。
正這樣想着,一回頭,卻看見吳太太從樓梯上走下來,吳太太換了件衣服,也下來招待客人了。
這裡小艾端着個茶盤攔門站着,勢不能再躊躇不前了,隻得硬着頭皮走進客廳。
吳太太也進來了,大家隻顧應酬吳太太,對于這女傭并沒有怎樣加以注意。
小艾便悄悄地繞到沙發背後,把一杯茶擱在有根旁邊的茶幾上,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豔裝的年輕女人,也擱了杯茶在她旁邊,吳先生敬他們香煙,有根卻笑道:&ldquo哦,我這兒有我這兒有!我的喉嚨有點毛病,吃慣了這個牌子的,吃别的牌子的就喉嚨疼。
&rdquo一面說着,已經一伸手掏出一隻赤金香煙盒子,打開來讓吳先生抽他的。
吳太太笑道:&ldquo把衣裳寬一寬吧。
&rdquo兩個客人站來脫大衣,小艾拎着個空盤子正想走出去,吳太太卻回過臉來向她咕哝了一聲:&ldquo大衣挂起來。
&rdquo小艾隻得上前接着,有根把大衣交到她手裡的時候,不免向她看了看,頓時臉上呆了一呆,又連看了她幾眼,雖然并沒有和她招呼,卻也有點笑意。
但是在小艾的眼光中,這微笑就像是帶着幾分譏笑的意味。
她闆着個臉,漠然地接過兩件大衣,挂在屋角的一隻衣架上,便走了出去,自上樓去了。
她到樓上去洗衣服,就一直沒有下車。
半晌,忽然聽見吳太太在那裡喊:&ldquo馮媽,來謝謝陶太太!&rdquo
想必是有根的女人臨走丢下了賞錢。
小艾裝作沒聽見,也沒下去。
後來在窗口看見有根和那女人上了三輪車走了,她方才下樓。
吳太太怒道:&ldquo喊你也不來,人家給錢都沒人謝一聲!&rdquo
小艾道:&ldquo剛才寶寶醒了,我在那裡替他換尿布,走不開。
&rdquo
吳太太把桌上幾張鈔票一推,道:&ldquo哪,拿去。
你跟趙媽一人一半。
&rdquo這錢小艾實在是不想拿,但是不拿似乎又顯着有點奇怪。
隻得伸過手去,那鈔票一拿到手裡,仿佛渾身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聽他們正在那裡談論剛才兩個客人,吳先生說幾時要請他們來打牌,吳太太卻嫌這一個陶太太不是正式的,有點不願意。
小艾聽他們說起來,大概有根是跑單幫發财的。
她心裡卻有點百感交集,想不到有根會有今天的一天。
想想真是不服,金槐哪一點不如他。
同時又想着:&ldquo金槐就是傻,總是說愛國,愛國,這國家有什麼好處到我們窮人身上。
一輩子吃苦挨餓,你要是循規蹈矩,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
火起來我也去跑單幫做生意,誰知道呢,說不定照樣也會發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也過幾天松心日子。
&rdquo
她下了個決心,次日一早便溜出去找盛阿秀商量,阿秀有兩個小姊妹就是跑單幫的。
小艾把一副金耳環兌了,辦了點貨,一面進行着這樁事,一面就向吳家辭工,隻說要回鄉下去了。
她家裡的人對于這事卻大不贊成,金福屢次和馮老太說,其實還是幫傭好,出去路單幫,一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回來,而且男女混雜,不是青年婦女能做的事情。
但是小艾總相信一個人隻要自己行得正,立得正,而且她在外面混了這幾年,也磨練出來了,誰也不要想占她的便宜。
然而現在這時候出門去,旅途上那種混亂的情形她實在是不能想象。
一個女單幫隻要相貌長得好些,簡直到處都是一重重的關口,單是那些無惡不作的&ldquo黑帽子&rdquo就很難應付。
小艾跑了兩次單幫,覺得實在幹不下去了,便又改行背米。
運氣好的時候,背一次倒也可以賺不少錢。
身體卻有些支持不住了,本來有那病根在那裡,辛勞過度,就要發作起來。
有一天金福的女兒阿毛正蹲在天井裡,用一把舊鐵匙子在那裡做煤球,忽然聽見哄通一聲,不知什麼東西撞在大門上,她趕出去一看,卻是小艾回來了,不知怎麼暈倒在大門口,背的一袋米甩出去幾尺遠。
阿毛便叫起來,大家都出來了,七手八腳把她擡進去。
馮老太看她這次的病,來勢非輕,心裡有些着慌,也主張請個醫生看看。
次日便由她嫂嫂陪着她到一個醫院裡去,這醫院裡門診的病人非常多,挂号要排班,排得非常的長,内科外科分好幾處,看婦科也不知道應當排在哪裡。
金福的老婆見有一個看護走過,便賠着笑臉走上去問她,還沒開口,先叫了聲&ldquo小姐&rdquo,一句話一個&ldquo小姐&rdquo。
那看護寒着臉向她身上穿着打量了一下,略指了指,道:&ldquo站在那邊。
&rdquo便走開了。
小艾在旁邊看着,心裡非常反感。
排了班挂号以後,又排了班候診,大家擠在一間空氣混濁的大房間裡,等了好幾個鐘頭。
小艾簡直撐不住了,一陣陣的眼前發黑,一面還在那裡默默背誦着她的病情,好像預備考試一樣,唯恐見到醫生的時候有什麼話忘了說,錯過了那一刻千金的機會。
後來終于輪到她了,她把準備下的話背了一遍,那醫生什麼也沒說,就開了張方子,叫她吃了這藥,三天後再來看。
她那天到醫院去大概累了一下,病勢倒又重了幾分。
把那藥水買了一瓶來吃着,也沒有什麼效驗,當然也就法去複診了。
慶祝勝利的爆竹她也是在枕上聽着的。
勝利後不到半個月,金槐便有信來了。
說他有一年多沒有收到家信了,聽見人家說是信不通,他非常惦記,不知道家裡的情形怎麼樣。
現在的船票非常難買,他一買到船票就要回來了。
阿秀有一天來探病,小艾因為阿秀曾經懷疑過,金槐或者在那邊也有了女人,現在她把金槐這封信拿出來給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情。
但是後來說說又傷心起來,道:
拔藝獠】峙亂膊換岷昧耍不過無論怎樣我總要等他回來,跟他見一面再死。
&rdquo說着便哭了。
阿秀道:&ldquo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種話。
你哪兒就會死了,多養息養息就好了。
&rdquo
小艾再也沒想到,這船票這樣難買,金槐在重慶足足等了一年工夫,這最後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為覺得冤枉。
金槐回來的那天,是在一個晚上,在那昏黃的電燈光下,真是恍如夢寐。
金槐身上穿着的也還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經褴褛不堪,顯得十分狼狽。
馮老太看他瘦得那樣子,這一天因為時間已晚,也來不及買什麼吃的,預備第二天好好地做兩樣菜給他吃。
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買菜。
自從小艾病倒以後,家中更是度日艱難,有飯吃已經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鹹菜下飯,這一天,卻做了一大碗紅燒肉,又炖了一鍋湯。
金槐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裡去,他們留他吃飯,他就沒有回來吃午飯。
家裡燒的菜就預備留到晚上吃,因為天氣熱,擱在一個通風的地方,又怕孩子們跑來跑去打碎了碗,馮老太不放心,把兩碗菜搬到櫃頂上去,又怕悶馊了,又去拿下來,一會擱到東,一會擱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ldquo聞着倒挺香的。
&rdquo馮老太笑道:&ldquo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開了,橫是就要好了。
你今天也起來,下去吃一點吧。
&rdquo
金桃金海也來了,今天晚上這一頓飯仿佛有一種團圓飯的意義,小艾便也支撐着爬起來,把頭發梳一梳通,下樓來預備在飯桌上坐一會。
金福幾個小孩早在下首團團坐定,馮老太端上菜來,便向孩子們笑道:&ldquo不要看見肉就拼命地搶,現在我們都吃成&lsquo素肚子&rsquo了,等會吃不慣肉要拉稀的。
&rdquo正說着,忽然好像聽見頭頂上簌的一聲,接着便是輕輕的&ldquo叭&rdquo
一響,原來他們這天花闆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剛巧這時候便有一大塊石灰落下來,正落到菜碗裡。
大家一時都呆住了。
靜默了一會之後,金槐第一個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
就中隻有小艾笑得最響,因為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無論怎麼樣,金槐到底是回來了。
金槐這次回來,卻是帶着一種黯淡的心情,到内地去了這幾年,看見許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貪污腐敗,由上面領頭投機囤積,哪裡有一點&ldquo抗戰建國&rdquo的氣象,根本沒在那裡抗戰。
現在糊裡糊塗的算是勝利了,倒又打起内戰來了,真覺得前途茫茫,不堪設想。
這些話他也不對小艾說,小艾隻覺得他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講時事了。
他一回來就找事,沒有幾天,便到一個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着很着急,一定逼着她要她好好的找個醫生看看。
這一天他特為請了假陪她去,醫生給她檢查了一下,說是子宮炎,不但生育無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險,應當開刀,把子宮拿掉。
開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筆錢。
兩人聽了,都像轟雷擊頂一樣。
還想多問兩句,看護已經把另一個病人引了進來,分明是一種逐客的意思,隻得站起身來走出去了。
回到家裡,小艾在閣樓上躺着,大家在樓下吃晚飯,金槐一個人先吃完,便到閣樓上去,拿熱水瓶倒了杯開水喝,一面就在她對面坐下,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聲。
半晌,方才自言自語道:&ldquo這怎麼辦呢,開刀費要這麼許多,到哪兒去想辦法呢?&rdquo
小艾翻過身來望着他說道:&ldquo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開刀。
&rdquo金槐倒怔了怔,因道:&ldquo你不要害怕,許多人開刀,一點也沒有什麼危險的。
&rdquo小艾道:&ldquo我不是怕,我不願意開刀。
&rdquo
金槐道:&ldquo為什麼呢?&rdquo問了這樣一聲以後,自己也就明白過來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宮拿掉,那是絕對沒有生育的希望了,像這樣拖延下去,将來病要是好些,說不定還可以有小孩子。
他便又說道:&ldquo還是自己身體要緊,醫生不是說不開刀很危險的?&rdquo
小艾沒有回答。
金槐心裡也想着,這時候跟她辯些什麼,反正也沒有錢開刀,仿佛辯論得有些無謂,便沒有再說下去了。
因見她臉色很凄楚的樣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兩句。
他一坐坐在她一條手絹子上,便随手揀起來,預備向她枕邊一抛,不料那手絹子一拿起來,竟是濕淋淋的,冰涼的一團。
想必剛才她一個人在樓上哭,已經哭了很久的時間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ldquo你不要還是想不開&hellip&hellip有小孩子沒小孩子我一點也不在乎。
隻要你身體好。
&rdquo小艾一翻身朝裡睡着,半晌沒有做聲。
許久,方才哽咽着說道:&ldquo不是,我不是别的,我隻恨我自己生了這病,你本來已經夠苦的了,我這樣不死不活的,一點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
&rdquo金槐伸過手去撫摸着她的頭發,道:&ldquo你不要這樣想。
&rdquo隻說了這樣一句,聽見外面梯子格吱格吱響着,有人上樓來了,就也沒說什麼了。
自從金槐回來以後,金福的老婆因為叔嫂關系,要避一點嫌疑,不好再住在閣樓上,便帶着孩子們回鄉下去了。
金福這時候仍舊在吳先生行裡做出店,便和吳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寫字間裡。
金槐這裡隻剩下馮老太和他們夫妻兩個,頓時覺得耳目一清。
金福的幾個孩子在這裡的時候,一天到晚兒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煩了,不免嫌他們讨厭,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了,不知為什麼倒又有點想念他們。
現在家裡一共這兩個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來,也覺得家裡冷清清的。
金槐雖然說是沒有小孩子他一點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樣,很想有個孩子。
人到了中年,總不免有這種心情。
樓下孫家有一個小女孩子很是活潑可愛,金槐總喜歡逗着她玩,後來小艾和他說:&ldquo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勢利,看不起我們這些人的。
&rdquo金槐聽了這話,就也留了個神,不大去逗那個孩子玩了。
有一天他回家來,卻又笑着告訴小艾:
案詹旁谕馔放黾孫家那孩子,弄堂裡有個狗,她吓得不敢走過來。
我叫她不要怕,我拉着她一起走,我說你看,它不是不咬你麼,她說:&rdquo剛才我要走過來,它在那兒對我喊。
&lsquo&ldquo他覺得非常發噱,她說那狗對她&rdquo喊&ldquo,告訴了小艾,又去告訴馮老太。
又有一次他回來,告訴她們一個笑話,他們弄堂口有個擦皮鞋攤子,那擦皮鞋的看見孫家那孩子跑過,跟她鬧着玩,問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臉一揚,說:&rdquo棉鞋怎麼好擦呢?&ldquo金槐仿佛認為她對答得非常聰明。
小艾看他那樣子,心裡卻是很怅惘,她因為自己不能生小孩,總覺得對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讓她婆婆伺候着,心裡也覺得不安,而且馮老太有腳氣病,也不大能多走動,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
阿秀有一天來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經從内地回來了,把另一個女人也帶到上海來,阿秀便和他離了婚,正式跟了她相與的那個男人。
阿秀把她離婚的經過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來意,卻是因為惦記着小艾的病,她聽見說現在某處有個&ldquo小老爺&rdquo治病非常靈,勸小艾去求個方子,沒曉得她已經好了。
小艾聽說那&ldquo小老爺&rdquo怎樣怎樣靈,心裡卻也一動,暗想她這病要是能夠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
從前有一次,樓上二房東家裡有人生病、把一個看香頭的女人請了來,小艾在旁邊看着她作法。
至少這種人不像醫生那樣的給她自卑感。
這些人都是騙取窮人的血汗錢騙取慣了的,再小的數目他們也并不輕視,倒不像一般醫生,給窮人看病總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
那天晚上金槐回來,她就沒有告訴他阿秀勸她到那地方去看病的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是不贊成的。
後來馮老太卻當作一件新聞似的告訴了他,說有個什麼&ldquo小老爺&rdquo,是一個夭折的小孩,死後成了&ldquo仙&rdquo,給人治病非常靈驗,阿秀介紹小艾也去看。
金槐聽了很生氣,說那些都是迷信騙錢的把戲。
他倒是主張小艾另外去找個醫生看看,因為上次那醫生說她不開刀非常危險,現在倒好了些了,似乎那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一定正确。
但是小艾非常不願意找醫生,而且病既然好些了,當然也不必去看了,家裡也沒有富裕的錢,所以說說也就作罷了。
小艾用錢雖然省儉,也常常喜歡省下錢來買一點不必要的東西。
有時候到小菜場去,看見賣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