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衣服,裝好煙盒,挾了曬幹的狗皮,又鑽到方桌下,準備潛入地窖,回頭一看,她已疊好被子,用笤帚掃了他扔在地上的煙把煙灰,對他微微一笑。
在她要蓋上蓋闆的時候,彎腰親了他一口。
他很熟練地下到地窖裡,坐在狗皮上,聽着上面廈屋的動靜,果然是唐生法回來了。
“媽的巴子!給我弄點吃的。
”
“你要吃啥哩?吃面還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給我喝口水。
”
“你今日咋咧?一進門就氣兒不順!”
“日他婆!唉噓……”
“咋啦?沒得抓摸上那個婊子嗎?”
“胡說啥!你盡操他媽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閑心!革命遇到困難了……唉嗨!”
“給人家鬥垮了嗎?”
“球!憑他們要鬥垮我?”
“那你回來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說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麼給你的造反派也潑涼水嘛!你把俺們轟起來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給俺頭上潑涼水嘛!”
“誰敢給你潑涼水呀!”
“老人家又發下最高指示了,要保衛‘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傳下來,對咱都有利,咱都遊行歡呼慶祝哩!唯有今黑間的慶祝會開得窩囊!明明知道這個指示是給咱潑涼水,給保皇狗們撐了腰,咱還得開會慶祝,敲鑼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喲!毛主席叫保衛‘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說劉少奇搞了‘四清’擴大化,搞了‘經濟路線’,俺們批劉少奇批得正上勁,冷不丁你又指示說要保衛‘四清’成果!既然是劉少奇路線搞下的‘四清’,這‘成果’咋能保衛它?唉唉唉……你老人家盡是給漿糊缸裡添膠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個……老糊塗咧!”
“啊呀呀!你快悄聲些!要是給人聽見你抱怨偉大領袖,我看你怎麼辦?隻死甭想活了!”
“我心裡簡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說,氣得肚子脹脹的……你不會揭發我。
”
“那可難說。
我也忠于毛主席。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嗬喲!你去告發去!我不在乎。
不是我吹,你就是說我攻擊毛主席,也沒人信。
我說話人就信了。
我說老鼠逮貓有人信,你說貓逮老鼠反沒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兒……”
變成倆人不冷不熱不惱不親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幾乎要蹦起來了。
老天爺啊!毛主席發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衛“四清”運動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終于開了口了,終于發下一條有利于我關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鬥星,我可真望見北鬥星燦爛的光輝了!他一刻鐘也坐不住了,那柔軟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頓時變成一撮撮鋼針了,紮得他不能安生。
他還是坐下來,心裡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應該保衛嘛!你老人家叫我們搞了“四清”,我們懷裡揣的就是“二十三條”嘛!你說那是劉少奇路線,我們這些“四清”隊員可怎麼辦?你老人家不說保衛成果誰能保衛得住?哈哈!唐司令沮喪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從造反以來記不清發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幾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喪,唯有這回唐司令不高興而使他抑制不住興奮鼓舞揚眉吐氣的痛快心情了。
他不由得在心裡誦讀着毛主席語錄:被敵人反對是好事不是壞事。
真是颠撲不破,透徹精辟。
他再也無意去偷聽炕上的房話了,興奮的心情使他頓然覺得這地窖難以忍受,一刻鐘也難挨下去。
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歡呼。
他要真心實意表示對最新指示的擁護……他終于累了,過度興奮之後無處發洩的累呀!他頹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
他心裡很踏實,相信當他熬過這一夜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必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我要走了。
”
“滿村滿地都是人,咋麼走?”
“那……黑天走。
”
“今日黑間?”
“今日黑間。
”
“你走吧!你在這兒總不能長久住下……”
她的眼裡又隐隐浮出那一縷郁郁之色,把明亮可愛的眼睛罩住了。
唐司令一早爬起來就蹬上自行車走了。
她有點慌亂地招呼他吃完飯,收拾了碗碟,猛地撲到他的懷裡,喃喃說:“我真想把你在這地窖裡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門。
他又潛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婦女隊長派我上工,在飼養場搗糞。
我在外頭把門鎖上了,你幹脆上來歇着吧。
”
他想,再難挨也就隻剩一天時光了,萬萬出不得意外,就對她說:“你不在家,萬一有個變故,沒法遮掩,還是地窖裡頭保險
她也不再堅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裡很踏實,再難挨也就隻有一天了,天黑以後就可以走了。
救命的地窖!柔軟的生狗皮!熱烘烘的火炕!溫馨的飽滿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難以割舍的留戀。
她放工回來了,熟悉的腳步聲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喚他出窖。
”
“我在村裡聽到個消息……”
“快說——”
“公社裡駐紮下軍隊了!”
“真的?”
“滿村滿街人都說哩!說公社裡駐下整整一個連的解放軍,一百多号人哩!聽說往各村各隊分派哩!叫社員搞生産哩……”
“這就好了!”他長籲一口氣。
他在來這兒之前,已聽到軍區要派解放軍下鄉“支左”,“抓革命,促生産”。
現在解放軍真的來了,來了就好了。
他心裡有數兒,軍區的觀點和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說,解放軍來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
誰就再也不敢殺我剮我了,批批鬥鬥倒不怕!”他說。
“後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對他說,“你要走了……再見就不容易了。
”
他心裡覺得酸酸的。
他一陣乞盼天快點黑下來,黑下來就可以走了;一陣又乞盼天甭那麼快就黑了,黑了就該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關了街門,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無措,閑坐着就顯得惶惑,又把一隻鞋底夾進夾闆,納紮起來。
麻繩拉過鞋底咝咝咝的響聲。
使他的心微微顫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繩是從他心上穿過去的。
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煙,一眼不眨地瞅着她。
她一錐紮過去,紮着了食指尖,鮮血染紅了鞋底。
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擡頭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張憂郁的臉愈加顯得楚楚動人。
她心不在焉。
她怎麼會紮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傷的手指。
她撇撇嘴角,溫柔地一笑。
他低下頭,把那食指吞進嘴裡,吮着那帶腥味的血。
她丢了夾闆,摟住他的脖子,眼淚順着脖頸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氣很短,轉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寶貝兒子的屁股上抽了兩巴掌,強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甯下來,帶着委屈的哽咽進入夢鄉。
她鑽進小竈房去了,風箱撲嗒撲嗒又響起來,大概是做晚飯。
他走出廈屋,走進小竈